金蘭城西麵,帝國軍隊悄然讓出的缺口處,黑壓壓的人影無聲地湧動。
人數,已不足六千,幾乎人人帶傷,相互攙扶,如同沉默的幽靈,迅速而有序地沒入城外更加濃重的黑暗之中。
他們拋棄了所有榮譽、所有幻想,隻帶著求生的本能和殘存的最後一絲信任,踏上了這條用巨大秘密換來的、吉凶未卜的逃生之路。
......
帝國東南軍團大帳。
薛嶽負手而立,麵前單膝跪著一名神色精乾,目光沉穩的中年將領——這是了除了曾水源外,他最得力的心腹愛將,以細致忠誠和執行力強著稱的黃天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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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排好了?”薛嶽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回元帥,按您的吩咐,西線第三、第七步兵師團已後撤十裡,故意留出通道。沿途我安排了四支‘潰兵’小隊,他們會‘恰好’遺棄部分糧草在水源附近。另外,通往海港城的幾條主要捷徑上的哨卡和巡邏隊都已臨時抽調,‘恰好’去圍剿一股並不存在的‘北明流竄騎兵’了。這是路線圖和‘漏洞’時間表。”
黃天林遞上一份詳細的卷宗,沒有多問一個字。
他是薛嶽最鋒利的刀,隻執行,不問緣由。
薛嶽接過卷宗,看都未看,指尖微微一搓,身旁燭火瞬間將其點燃,化為灰燼。
“天林,此事,與你無關,與東南軍團無關,是北明殘軍狡詐異常,突圍遁走。你,從未接到任何特殊命令。明白嗎?”薛嶽的目光落在黃天林身上,帶著無形的壓力。
黃天林頭垂得更低:“末將今天一直在營中整備軍務,並未離開。所謂北明潰兵遺棄的糧草,是他們襲擾我軍後勤所得。其所行路線偏僻,避開我軍防區,純屬僥幸!”
“很好。”薛嶽揮了揮手,“去吧。五天後,你知道該怎麼做。”
“末將明白!”黃天林重重抱拳,起身,無聲無息地退出了帥帳。
薛嶽獨自站在原地,良久,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複雜至極的歎息。
目光仿佛穿透帳壁,望向了東南方向那片未知的、波濤洶湧的大海。
......
而對於踏上逃亡之路的北明殘軍而言,即使有薛嶽的暗中調度,這條通往海港的路,依舊是鋪滿了荊棘和煉獄之火的死亡征途。
羅越行省的熱帶雨林,露出了它最猙獰的獠牙。
濕熱!無比的濕熱!空氣粘稠得如同浸水的棉絮,緊緊包裹住每一個人,窒息感如影隨形。
沉重的甲胄早已成為累贅,被迫丟棄,衣衫被汗水、露水和泥濘反複浸透,緊緊粘在皮膚上,悶出大片的痱子和潰爛。
蚊蟲肆虐!成群的毒蚊如同揮之不去的黑雲,嗡嗡作響,無孔不入,瘋狂叮咬著裸露的皮膚,留下紅腫奇癢的包塊,很快因抓撓而潰爛流膿。更有防不勝防的螞蟥,從樹葉上、從泥水裡悄無聲息地附著上來,貪婪地吸食著本就匱乏的鮮血。
瘴氣彌漫!叢林深處,沼澤地帶,肉眼可見的、帶著腐爛氣息的彩色霧氣氤氳不散,吸入一口便覺得頭暈目眩,體力不支者很快倒斃路旁,口鼻流出黑血。
法孝直和田元浩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大部分時間隻能由士兵用臨時製作的擔架抬著行進,他們的咳嗽聲和呻吟聲,成為隊伍裡最令人心焦的背景音。
炎熱、疲憊、饑餓、傷病...每時每刻都在無情地吞噬著這支早已筋疲力儘的隊伍。
不斷有人倒下,有的是因為舊傷崩裂,有的是因為瘴毒發作,有的則純粹是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倒下的人,大多再也站不起來。同伴們甚至沒有多餘的力量去掩埋他們,隻能含著淚,取下他們的身份銘牌,繼續踉蹌前行。
這條路,是用屍體和絕望鋪就的。
張儁乂和高孝伏就像是兩頭被逼到絕境的頭狼,一個冷靜調度,儘可能保持隊伍建製,派出最精銳的斥候在前探路,奇跡般地“避開”了所有帝國大軍的主力;一個則咆哮著殿後,用最凶狠的方式處決任何可能掉隊或動搖的士兵,用血腥手段維持著隊伍不潰散。他們兩人身上都添了無數新的傷痕,卻仿佛不知疼痛般支撐著。
炎思衡一直處於昏迷狀態,被親衛隊用最厚實的擔架輪流抬著,小心翼翼保護著。
他微弱卻持續的呼吸,是支撐這支隊伍不徹底崩潰的唯一精神支柱。
第三天夜裡,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了隊伍。
雨水冰冷刺骨,衝刷著汙泥和血汙,也帶來了山洪的威脅。隊伍被迫在一處地勢稍高的山崖下躲避。
雷電交加,照亮了一張張麻木、絕望、如同鬼魅般的臉。
高孝伏抱著他那柄幾乎砍出缺口的斬馬刀,靠坐在岩壁下,任由雨水衝刷著臉龐,忽然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可惡!這他媽算什麼生路!簡直是鈍刀子割肉!還不如當初死在金蘭城頭痛快!”
旁邊的張儁乂默然無語,隻是用力擰著濕透的衣角,眼神在閃電的照耀下,依舊保持著可怕的清醒和堅定。他知道,抱怨無用,唯有向前。
第四天午後,隊伍的行進速度慢到了極致。
幾乎是在泥沼中一寸寸挪動。所有人都到了極限,眼神渙散,全靠本能支撐。
就在最絕望的時刻,前方斥候連滾爬爬地衝回來,聲音因激動而徹底變調:“看到了!看到了!海!是大海!海港城!我們到了!!!”
這一聲呼喊,如同最猛烈的強心劑,注入了這支瀕死的隊伍!
人們掙紮著抬起頭,向前望去——
透過稀疏的林木,遠處,一片蔚藍的無垠赫然在目!鹹腥的海風撲麵而來,驅散了少許林間的腐臭!而在海岸線的一處彎角,一座城市的輪廓隱約可見!碼頭!他們甚至能看到碼頭邊停泊著的船隻桅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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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真正的希望,如同烈火般瞬間點燃了所有人的眼睛!
“快!加快速度!!”張儁乂嘶聲吼道,聲音沙啞卻充滿了力量。
隊伍爆發出最後的潛能,跌跌撞撞,連滾爬爬地衝向海港城。
然而,越是靠近,氣氛卻越發詭異。
海港城看起來並無重兵把守,甚至有些蕭條。
碼頭上,隻有兩艘看起來頗為陳舊的大型戰艦靜靜停泊著,船上懸掛的,果然是帝國的旗幟。
一些碼頭工人模樣的身影在懶散地走動,對這支突然從叢林地獄歸來的殘兵隊伍,似乎並不感到十分意外。
黃天林的安排,天衣無縫。
一切都像是“巧合”和“疏忽”。
張儁乂和高孝伏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和疑慮,指揮著隊伍迅速而警惕地靠近碼頭。
法孝直被攙扶著,看向那兩艘船,看向這片大海,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複雜至極的情緒——有逃出生天的慶幸,有對薛嶽手段的凜然,更有對前路未卜的深深憂慮。
“登船!快!重傷員和法先生、田先生先上!”張儁乂毫不猶豫地下令。
沒有歡呼,沒有遲疑。
殘存的士兵們用儘最後的力氣,相互攙扶著,沉默地、有序地踏上那搖晃的甲板。
那不僅僅是船,那是活下去的唯一浮木。
高孝伏持刀立在碼頭最後,一雙凶眼死死盯著海港城的方向,防備著任何可能的襲擊。直到最後一名士兵登上船,他才倒退著,最後一個躍上甲板。
纜繩被砍斷。
風帆緩緩升起。
兩艘滿載著傷痕、死亡、秘密和微弱希望的貨船,在帝國守軍“姍姍來遲”的、零星的、更像是送行的箭矢中,緩緩駛離了碼頭,駛向了波濤萬頃、吉凶難測的大海。
船尾,張儁乂和高孝伏並肩而立,望著逐漸遠去的、承載了太多鮮血與犧牲的帝國海岸線,望著那片吞噬了無數同袍的綠色地獄,久久無言。
海風獵獵,吹動著他們破爛的戰袍。
前路茫茫,海天一線。
他們離開了地獄,卻駛向了另一個未知的深淵。
但至少,此刻,他們還活著。
帶著一個驚天的秘密,帶著一個昏迷的統帥,帶著不滅的仇恨與火種。
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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