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祚榮從皮囊裡拿出骨哨吹起,骨哨聲尖銳而蒼涼,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黑風林凝固的死寂。
那聲音並非簡單的呼嘯,大祚榮吹奏時,刻意融入了薩滿中哼唱的古老調子,那調子仿佛帶著某種穿透靈魂的魔力,混雜著猛獁牙骨沉澱了萬年的蒼茫氣息,直衝雲霄。
空中那盤旋的玉爪海東青“淩霄”,猛地一振雙翼,下衝之勢驟然一滯,它那金色的銳眸死死鎖定了雪地中那個吹哨的人影,又掃過他身旁那頭巨大的黑狼,以及那柄插在雪中、散發著奇異微光的布裹長劍。
“咻——咻——”
哨聲斷續,卻帶著一種不屈的、源自血脈深處的倔強。
淩霄在空中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小,發出一聲高亢而充滿疑惑的唳鳴。它顯然被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召喚弄糊塗了。
作為白山神最驕傲的使者,它隻聽從血脈中最高貴的薩滿或擁有“天命”之人的召喚。可眼前這個人類,身上既有它熟悉的靺鞨氣息,又混雜著一種它從未感受過的、冰冷而浩瀚的威壓。
夜煞也抬起了它碩大的頭顱,碧綠的狼眸仰望著天空中的白色王者,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充滿戒備的嗚咽。
天空與大地,兩種最頂尖的掠食者,此刻因這個站在它們中間的男人,而形成了微妙的對峙。
“阿哥…這…這怕是驚擾了山神的使者…”烏力罕緊張得手心冒汗,聲音都在發顫。得罪了海東青,比得罪十個室韋部落還要可怕。
大祚榮沒有理會他,依舊專注地吹著骨哨。他的目光平靜而深邃,直視著淩霄那雙金色的眼睛。他在用靈魂與它對話,用天樞劍賦予他的那絲“靈犀通”之力,將自己的意誌傳遞出去:
「孤獨…飛翔…渴望…同伴…」
「非為奴役…乃為盟約…共獵…這片蒼茫…」
淩霄猛地一收翅膀,懸停在離地十丈高的空中,巨大的氣流吹得地麵積雪飛揚。
歪著頭,似乎在“傾聽”著這無聲的言語。
它感受到了,這個人類靈魂深處傳來的意念,沒有貪婪,沒有奴役的欲望,隻有一種平等的、甚至帶著一絲敬意的邀請。
就在這精神層麵的交鋒達到頂點的瞬間——
“嗷嗚——!”
夜煞突然發出一聲痛苦而急促的狼嚎,它前肢的傷口,在剛才的劇烈動作下再次崩裂,鮮血汩汩湧出,染紅了新包紮的布條。它龐大的身軀一陣搖晃,險些栽倒。
這聲痛苦的嗥叫,像一記重錘,敲碎了空中那脆弱的平衡。
淩霄發出一聲尖唳,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
看到了大地上同類的痛苦,也感受到了那個男人傳遞來的、對痛苦的感同身受。
下一刻,它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它沒有飛走,而是雙翼一收,如一道白色的閃電,直直地朝著大祚榮頭頂俯衝而來。
“阿哥小心。”阿木爾失聲驚叫,下意識地就要舉起骨矛。
“彆動!”大祚榮厲聲喝止,眼神卻依舊平靜。
他緩緩放下骨哨,伸出左臂,手臂上還殘留著剛才為夜煞包紮時蹭上的血汙。
淩霄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在最後一刻展翅,巨大的爪子輕巧而精準地落在了大祚榮的右臂護具上。那金色的利爪深陷皮革,卻未傷及分毫肌膚。
一股強大的力量傳來,大祚榮身形微沉,卻穩穩地立住了。
一人一鷹,四目相對。
淩霄那金色的瞳孔中,倒映著大祚榮蒼白卻堅毅的臉。它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人類,手臂上傳來的、沉穩有力的心跳,以及他靈魂深處那片如星空般浩瀚的意誌。
“淩霄。”大祚榮低聲喚道,聲音沙啞卻溫和,“從今往後,北方的天空,是你的疆域。”
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淩霄頸下柔順的白色羽毛。淩霄起初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甚至用頭蹭了蹭他的掌心。
這一幕,看得烏力罕和阿木爾及眾人,幾乎要跪下來。
海東青,尤其是玉爪淩霄種,是神物,是圖騰。何曾見過如此親近人類的景象?
額爾德尼薩滿拄著骨杖,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早已超出了薩滿傳說的範疇,這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大祚榮安撫好淩霄,轉身看向踉蹌的夜煞。
巨狼碧綠的眼眸中,戒備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痛苦、依賴與敬畏的複雜情感。
它看著大祚榮手臂上的淩霄,又看看大祚榮,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仿佛在訴說著自己的虛弱。
“還能走嗎?”大祚榮再次問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任。
夜煞猛地抬起頭,碧眼中閃過一絲被激起的傲氣。它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強行壓下傷痛,三條腿穩穩地紮在雪地裡,龐大的身軀重新挺直,如同一座黑色的山巒。
“好。”大祚榮點頭,眼中露出讚許。他走到插在雪中的天樞劍前,握住劍柄,緩緩將其抽出。
布套滑落,那流淌著星輝的幽藍劍身暴露在昏暗的林間,瞬間將周圍的雪地都染上了一層夢幻的藍色光暈。
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彌漫開來,連空氣都似乎凝固了。
夜煞和淩霄同時感受到了這股力量,夜煞的身體微微緊繃,眼中閃過一絲臣服的敬畏;淩霄則發出一聲高亢的唳鳴,充滿了對這股力量的認可與興奮。
大祚榮手持天樞劍,走到夜煞麵前。他沒有說話,隻是用劍鋒,輕輕在自己左手掌心劃過。
一道血痕出現,鮮血迅速湧出。
他再將流血的手掌,按在了夜煞額頭頂部那撮最純黑的毛發上,鮮血瞬間染紅了那片區域。
“以我血為引,以天樞為證。”大祚榮的聲音低沉而莊嚴,仿佛在宣讀古老的誓約,“我,大祚榮,乞乞仲象之子,以先祖遺骨為介,今日,與黑風林之主夜煞,白山之使淩霄,於白山黑水見證下,結血骨之盟,共生死。”
“我,大祚榮,誓以守護之責,待爾等為兄弟,而非奴仆。”
“爾等,願與我同舟共濟,共抗強敵,踏平這北疆風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