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的雨,纏得化不開。
街邊茶肆裡,士子們的爭論蓋過雨聲。
“那妖僧在福王府畫符,說能保帝位永固!”
穿寶藍長衫的拍著桌子,腰間岫玉佩叮當作響。
“屁!馬士英就是借這由頭整東林的人!”
戴方巾的小個子反駁,襴衫袖口磨出毛邊。
“前兒個吏部王主事說了句‘妖僧惑眾’,當晚就被錦衣衛拿了!”
他們爭的“妖僧案”,是弘光朝剛冒頭的怪事。
一個自稱“崇禎替身”的僧人潛入福王府,被馬士英抓住大做文章,牽連不少東林黨人,把南京朝堂炸得更亂。
鄭森坐在車裡,聽著爭論,目光落在街角挑空擔的農夫身上。
農夫對著米鋪門板上“米一石銀五錢”的價目歎氣,指節敲著木板,聲響比茶肆的爭吵還沉。
這價錢是崇禎初年的三倍,農戶辛苦一季,換不來兩石救命糧。
“公子,前麵就是陳府了。”
甘輝的聲音帶著雨濕,按著腰間鯊魚皮刀鞘,掃過巷口縮在廊下的身影——複社的眼線。
自從“弘光三大案”在江南傳開,蘇州城裡的眼線比米鋪老鼠還多。
鄭森掀起車簾,巷深處的宅院很不起眼。
兩扇黑漆門斑駁露木筋,門楣“陳府”匾額褪了色,筆鋒卻蒼勁如老鬆,透著不肯折的風骨。
這是陳子龍的家。
陳子龍,字臥子,崇禎十年進士,曾任紹興推官,見夠官場齷齪便辭官。
他是明末“雲間派”詩魁,與錢謙益、吳偉業並稱“江左三大家”,卻不隻會吟風弄月。
曆史上記載:清軍下江南,陳子龍變賣家產組織義軍,兵敗被俘後投水自儘,是亂世裡少有的“知行合一”的儒生。
鄭森避開錢謙益等東林核心,專程來見這位邊緣人物,正看中他不摻黨爭的實乾氣。
“甘將軍在此候著,永華隨我來。”
鄭森推開車門,雨絲沾濕湖藍道袍下擺。
陳永華抱著錦盒,裡麵是福建帶來的武夷岩茶,茶餅留著焙火溫香。
這是鄭家商船上月從崇安茶市收的,每斤能在南京換二兩白銀,尋常士大夫難得一見。
叩響銅環時,院裡飄出琅琅書聲,是《孫子兵法》:
“兵者,詭道也……利而誘之,亂而取之……”
聲音清越,帶著少年人的生澀。
開門的老仆見鄭森一身國子監生裝扮,眼裡閃過訝異:
“公子找誰?”
“晚生鄭森,特來拜見臥子先生。”
鄭森拱手,指尖沾著雨珠。
“煩請老丈通報,就說……有‘民心與長城’之事相商。”
他特意加重“民心與長城”——媚香樓對出的下聯,料想陳子龍若聽聞,定會願意見他。
老仆愣了愣,點頭:“公子稍候。”
院門合上,陳永華小聲嘟囔:
“公子,這陳先生架子也太大了,連伯爺的帖子都……”
“噤聲。”
鄭森打斷他,目光落在門楣匾額的裂紋。
“他不是擺架子,是怕卷進黨爭。你看這門庭冷落,就該知道他日子不易。”
陳子龍辭官後潛心著述,卻因與複社過從甚密,仍被馬士英視為眼中釘,日子想必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