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上,穿月白長衫的李顒正對著一艘漕船蹙眉。
那船舷上“江南水師”的烙印已斑駁,幾個兵卒正將幾捆發黴的絲綢往岸上搬。
為首的校尉踢了腳搬運的仆役,粗聲道:“徐府的貨再摻沙子,下次直接拿人抵賬!”
鄭森心頭一沉。
待船靠岸,李顒轉身相迎。
束發的玉簪纏著的孝布又新換了條,顯然是特意打理過,隻是眉宇間的凝重掩不住:“鄭公子,徐某……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李顒忽然駐足,指著街角一個縮在牆根啃麥餅的少年:“那是徐府的家仆,昨兒個因打碎了盞茶碗,被管家抽了二十鞭,趕出來了。”
鄭森看向那少年。
單薄的夾襖上沾著乾涸的血漬,啃餅的動作像隻受驚的鼠,聽見腳步聲便瑟縮了一下。
這與他想象中“江南名門”的景象相去甚遠。
史料裡徐霞客遊曆天下時,仆從簇擁,即便耗費巨萬,也從未聽聞苛待下人。
“霞客公當年出遊,帶的仆從最多時達二十人,沿途遇盜匪、涉險灘,仆從多有離散,他從未苛責過。”李顒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惋惜。
“可他那三個兒子,徐屺、徐峴、徐嶽,皆是科舉無望、營生不擅的平庸之輩。”
“霞客公去世後,徐家靠著祖產和絲綢生意維持體麵,可這幾年……”他頓了頓,指了指方才那艘漕船。
“去年朝廷采辦一千匹雲錦,徐府墊了三萬兩銀子備貨,至今隻收到張‘戶部欠據’。”
徐家為了周轉,大公子徐屺把城外的二十畝桑田都典給了徽州當鋪。
二公子徐峴沉迷博戲,三公子徐嶽整日與戲子廝混。
偌大的徐府,如今隻剩六百多個仆人撐場麵,內裡早已空了。
鄭森默然。
《明史·食貨誌》裡有“崇禎末年,內帑空虛,采辦多以欠據充數”的記載。
六百多個仆人,在此時的江南,已抵得上一個中等士族的家產,可養著這群人,對窘迫的徐家而言,更像是打腫臉充胖子的累贅。
“我原想以探討霞客公遊記為由登門,”鄭森道,“既如此……”
“拜帖已送進去了。”李顒苦笑。
“徐府雖敗落,架子還在,昨日管家回話,說三公子願見。隻是鄭公子切記,莫提遊記,莫談生意,更莫提‘欠款’二字。”
穿過兩條巷弄,徐府的門樓終於在霧中顯露。
黑漆大門上的銅環已失了光澤,門楣上“東海望族”的匾額被雨水浸得發黑。
廊柱上的漆皮剝落,露出底下朽壞的木茬。
與顧炎武家“世篤忠貞”匾額的蒼勁不同,這裡的衰敗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狼狽。
門內傳來爭吵聲,一個尖利的嗓音罵道:“每月給你們三錢銀子,連件體麵的衣裳都漿洗不好,留著你們吃乾飯嗎?”
隨即便是瓷器碎裂的脆響。
李顒臉色微變,低聲道:“是三公子徐嶽,最是驕橫。”
管家匆匆迎出來,青布長衫上打著兩個補丁,見了李顒便作揖。
目光掃過鄭森時帶著審視,顯然沒把這位“泉州來的公子”放在眼裡:“三公子在花廳候著,二位請。”
穿過天井時,鄭森瞥見西側的廂房外堆著不少破舊的綢緞。
幾個仆婦正蹲在地上分揀,手指凍得通紅。
一個梳雙丫髻的丫鬟不小心扯破了塊雲錦,立刻被管事婆揪住頭發,摑了個耳光。
“徐府的仆人,月錢最高的三錢,最低的隻給兩鬥糙米。”李顒在他耳邊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