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城的暮色沉沉壓在冶鐵坊的青瓦上。
陳明遇的鐵錘懸在半空。
火星濺在鄭森的湖藍道袍下擺,燙出幾個細碎的洞眼。
他盯著鄭森,粗布短打裹著的肩膀微微起伏。
方才被說中症結的驚訝,正一點點被警惕取代。
“鄭公子是說,你能弄到鐵料?”他的浙地口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三個月前,江陰知縣拿著馬士英的手諭來征鐵。
說要送去江北軍器局造火炮,結果半路上就被黃得功的部下劫了去。
最後隻給作坊發了張“協餉有功”的空文。
如今爐子裡的鐵料,還是他典了妻子嫁妝才換來的。
鄭森彎腰拾起那枚鐵屑,指尖碾成粉末。
他知道陳明遇是誰——這位浙江籍的江陰典史,在正史裡會和閻應元、馮厚敦並稱“江陰三公”。
率十萬百姓死守孤城八十一天,城破後舉家自焚。
此刻他掌中的鐵錘,兩年後將敲響抗清的最後一聲鐘。
“下月泉州來的船,會帶三百石暹羅生鐵。”
鄭森的聲音平穩,像在說一件尋常的海貿生意。
“按市價加兩成給你,先貨後款。但有一條,得用團鋼法鍛打。”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牆角那堆鏽跡斑斑的農具。
“織機的齒輪要五十套,犁頭兩百張,剩下的……打些船用的鐵錨。”
李顒在一旁聽得心驚。
三百石生鐵,在江南能換三十畝良田,鄭森竟眼睛不眨就許了出去。
他剛想插話,卻見陳明遇突然放下鐵錘。
鐵砧上的火星落了他滿襟,他渾然不覺:“公子可知,私自打造鐵器賣給商船,按《大明律》是要充軍的?”
“《大明律》裡還說,官員不得拖欠商戶貨款。”
鄭森笑了笑,從袖中取出張票號。
“這是五千兩的見票即付,算定金。至於律法……”
他望向巷口那艘“江南水師”的漕船。
兵卒正將發黴的絲綢往酒館裡搬。
“當今天子的龍袍,怕是都摻著黴斑。”
這話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陳明遇喉頭滾動。
他上月去縣衙催討鐵料欠款,知縣正摟著戲子唱《桃花扇》。
說“軍務事小,風雅事大”。
那戲文裡的李香君血濺桃花扇,可比他這冶鐵匠的冤屈體麵多了。
“鄭公子要這些鐵器做什麼?”
陳明遇的手指絞著汗巾,粗糲的布紋磨得掌心發疼。
他看得出這泉州公子不簡單。
那雙眼看透了江南的潰爛,卻沒染上半分士紳的虛偽。
“織機紡布,犁頭耕田,鐵錨護船。”
鄭森掰著手指,像在算一筆再明白不過的賬。
“布能換硫磺,糧能養鄉勇,船能運兵甲。陳先生覺得,這些東西,比起給江北四鎮造火炮,哪個更實在?”
院門外傳來孩童的哭鬨聲,是隔壁豆腐坊的娃子餓了。
“實不相瞞,去年冬天我組織鄉勇護城,連像樣的刀槍都湊不齊,隻能拿農具當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