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商號的賬房裡,錢謙益的信堆成了小山。
這些蓋著“東林後學”鈐印的信紙,從南京順著漕運漂來,墨跡裡總帶著秦淮河的脂粉香,字裡行間卻全是算計。
“森侄可借鄭氏水師入衛,謙益願在朝堂為你周旋”“馬士英欲削鄭氏兵權,需早做打算”。
“公子,福建來的商隊帶了新茶。”
甘輝捧著個錫罐進來,罐口飄出武夷岩茶的焦香。
他瞥見那堆信,眉頭皺了皺,“錢謙益又來囉嗦?”
鄭森沒抬頭,正核對李寄送來的漕運賬冊。
賬上“淮安至江陰棉布運輸量”比上月漲了三成,旁邊用朱砂標著“施琅護商後,損耗降兩成”。
這些實實在在的數字,比錢謙益的信靠譜多了。
“燒了吧。”
鄭森推過那堆信。
“告訴洪旭,把江南的錢莊再擴三家,用平戶銀收兌民間的碎銀。”
甘輝剛抱起信要走,票號夥計撞開了門,手裡的塘報抖了抖:
“公子!山東塘報,高傑將軍……被許定國殺了!”
“哐當”一聲,鄭森手裡的算盤掉在地上,算珠滾得滿地都是。
高傑,江北四鎮中最能打的將領。
這位原是李自成麾下的猛將,降明後駐守徐州,麾下三萬“秦兵”是南明為數不多能與清軍野戰的部隊。
鄭森記得史料裡的記載:順治二年正月,高傑為調和與總兵許定國的矛盾,率親兵赴宴,被許定國埋伏的刀手剁成了肉泥。
而許定國殺他的原因,竟是早已投清。
“許定國……投了清軍?”鄭森的聲音發緊。
曆史的軌跡,正一分不差地碾過來。
夥計點頭如搗蒜:“塘報說,許定國帶著高將軍的首級,連夜獻給了濟南的清軍都統。
徐州營的秦兵已嘩變,淮河防線……崩了!”
賬房裡的空氣瞬間凝固。
洪旭剛從織坊回來,手裡還攥著新織的棉布樣品,聞言臉色煞白:
“淮河一破,清軍過揚州指日可待。咱們在揚州的綢緞莊……”
“綢緞莊可以先撤回來。”
鄭森打斷他,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徐州到揚州的水路。
“高傑一死,江北四鎮隻剩黃得功還在硬撐。馬士英那點軍餉,填不滿劉澤清和劉良佐的胃口。”
他忽然想起黃得功在蕪湖浴血的樣子,那位悍將的鐵鞭再硬,也架不住友軍倒戈。
而南京城裡,弘光帝怕是還在造他的鼇山燈,錢謙益們仍在為“誰入閣”吵得麵紅耳赤。
陳永華捧著本《春秋》進來,見氣氛凝重,把書往案上一放:
“公子,還有個消息,剛從湖廣傳來的。”
這位年輕幕僚的聲音帶著異樣。
“李自成……死了。”
“李自成?”馮厚敦正在登記流民戶籍,手裡的筆“啪”地掉在賬冊上。
這位江陰教諭,當年在金壇親眼見過大順軍攻城,至今提起“闖王”還心有餘悸。
鄭森的後背猛地沁出冷汗。
李自成,這個推翻了大明的男人,竟以這樣潦草的方式落幕?
史料裡說他兵敗後逃到湖北九宮山,被當地農民程九伯一鋤頭砸死,此刻竟成了真。
“怎麼死的?”鄭森追問,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說是在九宮山搶糧,被個叫程九伯的農民用鐵鏟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