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在蕪湖拐出一道急彎。
渾濁的江水拍打著礁石,濺起的水花裡混著鐵鏽味。
鄭森立在福船甲板上,望著北岸連綿的營寨,黃得功的字大旗在江風裡獵獵作響。
兩千名鄭氏親兵分乘三十艘福船逆流而上,船帆上字商號的烙印被雨水浸得發黑。
這些既是護衛也是商隊的船隊,貨艙裡堆著朝廷給黃得功部的軍餉與糧食。
公子,北岸的鹿角都架到水裡了。
甘輝的玄色披風凝著水珠,指著江麵上露出的削尖木樁。
黃將軍這是把蕪湖封得像鐵桶。
鄭森沒說話,指尖摩挲著腰間的平戶銀令牌。
這枚刻著櫻花紋的銀幣,上個月剛從劉良佐手裡換了三百石糙米——那位江北四鎮將領拿軍糧走私時,竟指名要鄭氏鑄幣,說這銀子成色足,清韃子那邊也認。
黃得功與劉良佐截然不同。
這位遼東出身的將領,十五歲從軍,靠一柄鐵鞭在遼東殺出黃闖子的名號。
崇禎年間隨盧象升剿匪,在滁州親手斬殺張獻忠麾下掃地王,如今雖列江北四鎮,卻最恨軍紀渙散。
鄭森記得史料裡他的結局:南京城破後拒降,被叛軍射中咽喉,臨死前還斬殺數名勸降部將。
報——北岸派船來了!了望手的喊聲刺破雨幕。
三艘哨船破浪而來,船頭士兵穿打補丁的鐵甲,長矛擦得發亮。
為首船頭上,立著絡腮胡軍官,腰間懸虎頭令牌——正是黃得功親衛營統領周仁。
鄭森早有準備,讓甘輝遞過兩物:
一是馬士英親筆協勸左良玉劄子,朱砂鈐印在雨裡泛暗紅;
二是本賬冊,記著三個月來鄭氏給黃部送的物資:糙米七百石、金瘡藥三百斤。
周仁翻賬冊的手指粗如胡蘿卜,指節滿是老繭。
他隨黃得功二十年,見過太多混吃混喝的官宦,頭回見有人把軍餉賬記得比軍需官還細。
鄭公子,周仁把賬冊還回去,語氣緩和,將軍在大營等著,小人引路。
穿過水寨時,鄭森見每艘哨船上都晾著半乾布條,或沾血或浸草藥——黃得功的兵剛經曆惡戰,左良玉前鋒三天前在采石磯被擊退,江麵上還漂著船板與斷旗。
主營設在蕪湖西門甕城,原是酒肆,如今門板釘鐵皮,窗欞架火銃。
黃得功正蹲在門檻上擦鐵鞭,鞭身棱紋嵌著暗紅血漬——那是隕鐵混精鋼鍛的,劈開過三具清軍鐵甲。
鄭小子倒是準時。
黃得功抬頭,兩道刀疤橫貫眉毛,比史料畫像更蒼老,眼角皺紋沾著硝煙。
馬士英的信說你能勸左良玉罷兵?
他軍靴上還粘著戰場泥漬,那是昨夜廝殺時蹭的。
鄭森忽然想起記載:黃得功在蕪湖與左軍廝殺時,坐騎被射死,徒步持鞭斬三十餘人,靠部下背著才突圍。
勸和不敢當。
鄭森解開防水皮囊,倒出枚鴿蛋大的珍珠。
左帥軍中缺藥,這是泉州龍涎香,能給傷兵鎮痛。
黃得功的鐵鞭在手裡轉了圈,鞭梢掃過甲胄,發出刺耳刮擦聲:
你當老子是劉良佐?拿珠子就能買路?
他突然提高聲音,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
上個月你賣給劉澤清的傷藥,轉頭就出現在清軍手裡!當老子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