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的晨霧像化不開的濃粥,將鄭氏船隊裹在中間。
主船的甲板上,鄭森望著霧中若隱若現的小島。
“公子,消息放出去了。”
甘輝的玄色披風上凝著霧珠,手裡攥著張揉皺的紙條。
“說是鄭氏願為左帥與朝廷調停,就在這石鐘山會麵。”
鄭森指尖劃過船舷上的銅環,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想起史料裡關於左良玉的記載。
這位明末最具爭議的將領,此刻正像這鄱陽湖的霧一樣,虛實難辨。
崇禎年間他能憑一己之力鎮壓張獻忠,卻也敢在鬆山會戰中坐視洪承疇覆滅;
他麾下的“左軍”曾是南明最精銳的部隊,如今卻成了馬士英口中的“逆賊”。
“左良玉若真有八十萬兵,黃得功在蕪湖根本擋不住。”
鄭森忽然道,目光穿透霧靄望向西南。
那裡是左良玉大軍的方向,據說連營三十裡,旗幟能遮斷長江。
洪旭正核對從安慶帶來的糧草賬冊,聞言抬起頭:“公子是說,那些兵數摻了水?”
“何止摻水。”
鄭森笑了笑,指尖在甲板上畫了個圈。
“崇禎年間的軍餉製度,養出了多少‘紙麵上的軍隊’?左良玉最擅長這個。”
天啟末年他在遼東當都司僉事時,就敢把三百家丁報成三千營兵。
正說著,了望手在桅杆上高喊:“來船了!掛著‘左’字旗!”
三艘哨船破開霧層,船頭立著個穿緋色官袍的中年人,頷下三縷長須被江風吹得飄拂,倒有幾分儒將氣度。
鄭森認出那人腰間的金魚袋——那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能佩戴的飾物,在左良玉的草莽隊伍裡,顯得格外紮眼。
“黃澍?”鄭森的瞳孔微微收縮。
這個名字刺破了他對曆史的篤定。
黃澍,崇禎十年進士,曾任禦史,以彈劾魏忠賢餘黨聞名,後來卻成了左良玉的監軍。
史料裡說,正是此人在左良玉死後,力勸其子左夢庚降清,一手葬送了這支本可與清軍抗衡的力量。
更諷刺的是,黃澍與馬士英有不共戴天之仇。
去年他在南京當著弘光帝的麵,痛罵馬士英“閹黨餘孽”,被馬士英貶斥流放,才投了左良玉。
如今卻成了“清君側”的急先鋒。
“鄭公子彆來無恙?”黃澍踏上主船時,官靴踩在甲板上發出空洞的聲響。
他身後跟著兩個佩刀護衛,甲胄上的銅釘鏽跡斑斑,倒像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
鄭森注意到黃澍的官袍袖口磨出了毛邊,裡麵的襯布甚至打了塊補丁。
這在講究排場的左良玉軍中,實在反常。
“黃禦史遠道而來,辛苦了。”
鄭森拱手時,故意露出袖口的錢謙益手書。
“家師常提起禦史彈劾馬士英的壯舉,說江南士子無人能及。”
黃澍的眼神果然亮了亮。
他雖投了左良玉,卻始終以“清流”自居,錢謙益這麵大旗,正好搔到他的癢處。
“牧齋先生過譽了。”
黃澍撫著胡須,語氣卻難掩得意。
“馬老賊竊據中樞,黨同伐異,若非左帥興師問罪,江南早成了閹黨的天下。”
鄭森示意洪旭上茶,目光卻落在黃澍隨從腰間的乾糧袋上。
那袋子癟癟的,隱約能看見裡麵的麩皮餅——這哪像是八十萬大軍裡的精銳?
“左帥的大軍……”鄭森故作遲疑,“聽聞連營三十裡,真是盛況。”
黃澍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高聲道:“八十萬將士枕戈待旦,隻為掃清君側!前日在采石磯,黃得功那點殘兵,根本不堪一擊!”
“哦?”鄭森端茶的手頓了頓,“可我從蕪湖過來時,見黃將軍的營寨固若金湯,還繳獲了不少左軍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