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的晨霧裹著漕運碼頭特有的黴味,在官倉的飛簷間緩緩流動。
路振飛站在監糧官的衙署裡,指尖劃過賬冊上二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路振飛,字見白,崇禎四年進士,此刻正望著漕運碼頭的官倉,眉頭鎖得比漕糧的封條還緊。
這位以清介聞名的淮安漕運同知,本是南直隸曲周人,因彈劾漕運總督貪墨被貶至此,卻不想在這裡撞見了更大的黑洞。
案頭攤著兩本賬冊。
明麵上的《淮安漕運實錄》墨跡工整,記載著歲運糧二十萬石,每一筆都蓋著漕運總督的朱印;
而他昨夜從庫房暗格裡搜出的青布賬冊,卻用朱砂寫著徐府寄囤,軍糧四十萬石,旁邊還畫著南京徐國公府的銀錠圖案。
大人,李寄先生派來的人到了。
親衛的聲音打斷了路振飛的思緒。
他轉身時,看見個穿著青布短打的漢子立在門口,腰間彆著柄短銃,銃身刻著二字。
這是李寄留在淮安的商幫護衛,三天前曾送來鄭森的信,信裡說多鐸過徐州後,淮安必成清軍糧倉,公若有心,可斷此臂助。
漢子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裡麵是張票號紙鈔,上麵印著江陰分號的朱印:李管事說,若大人決意行事,憑此票可調動淮安商幫的三十名護衛,火銃、引信都已備妥。
路振飛捏著那張薄薄的紙鈔,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文廟偶遇的顧炎武。
那位昆山學者彼時正借著月光批注《天下郡國利病書》,指著漕運積弊的章節歎道:明亡非亡於流寇,亡於官吏自噬。
當時他隻當是書生憤語,此刻看著賬冊上那四十萬石被貪墨的軍糧,才懂這話裡浸著多少血淚。
這些糧食本是供江北四鎮的軍餉,卻被徐國公府勾結漕運官員偷偷扣下,賬目上做了空額。
史可法在揚州傳檄勤王時,四鎮兵卒餓得拿不動刀,而這裡的糧倉卻堆得像小山。
若被南下的清軍發現,足夠八旗精銳吃半年。
告訴李管事,今夜三更動手。
路振飛將賬冊鎖進鐵箱,聲音裡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想起陳子龍曾說過的經世致用,那些空談義理的奏章救不了大明,或許隻有這把火,能讓江南多喘口氣。
夜幕像塊浸透了油的黑布,將淮安城裹得密不透風。
漕運碼頭的官倉外,十名護衛正用鐵釺撬開暗門的鎖。
他們的動作很輕,隻有鐵釺摩擦銅鎖的聲響,混在運河的濤聲裡幾乎聽不見。
路振飛站在遠處的貨棧頂上,望著那排連綿的糧倉。
最東頭的三號倉外還站著兩個徐府的家丁,正抱著長槍打盹。
他們大概以為,有南京勳貴的名頭,沒人敢動這裡的糧食。
動手。
隨著他一聲令下,三名護衛像狸貓般撲過去,短銃的悶響被布團裹著,隻發出兩聲沉悶的聲。
家丁們甚至沒來得及睜眼,就軟倒在糧倉的陰影裡。
打開倉門的刹那,路振飛倒吸一口涼氣。
裡麵的糙米用防潮的油紙包著,碼得整整齊齊,每包上都貼著的封條。
他伸手摸了摸,米粒飽滿,帶著新米的清香——這些本該喂飽士兵的糧食,卻要淪為資敵的幫凶。
按計劃來。李寄派來的護衛頭領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