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雨還在下。
不再是纏綿的黃梅雨,倒像是被北來的風裹著,帶著股肅殺的涼意。
敲在魏國公府的琉璃瓦上,也敲在馬士英的心上。
馬士英坐在自家書房的楠木大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那方田黃石印章。
印章上首輔之印的篆字,曾讓他覺得重逾千斤,此刻卻輕得像片鴻毛。
他能爬到南明弘光朝內閣首輔的位置,靠的不僅是鑽營。
更有幾分對時局的敏感。
可這份敏感,此刻卻化作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三天前,心腹家丁馬三從通濟門回來,褲腳還沾著秦淮河邊的淤泥。
聲音抖得像篩糠:老爺,臨淮侯府的人,正往船上搬宋版書呢!說是要獻給清營的貝勒爺!
馬士英當時隻當是謠言。
臨淮侯李氏,那是洪武年間就傳下來的勳貴,怎麼會如此短視?
可昨天,掌管兵部檔案的主事偷偷來報。
說靈璧侯府的賬房裡,山西票號的掌櫃連續三天都在。
算盤打得劈啪響,清點的田契文書堆成了小山:聽說是要過戶給鑲白旗的將領。
這些消息串聯起來,像一張無形的網。
他猛地想起阮大铖最近的行蹤——這位以戲曲和構陷聞名的東閣大學士。
近日常以巡查防務為名出入各勳貴府邸,回來時總帶著一身若有若無的酒氣,眼底卻藏著看不懂的算計。
瑤草兄,不必憂心,清狗不過是些蠻夷,怎敵我江南天險?
昨日在媚香樓,阮大铖舉著酒杯笑的模樣,此刻在馬士英腦海裡格外刺眼。
那笑容裡藏著的,分明是事不關己的冷漠。
真正讓他如墜冰窟的,是今晨收到的密信。
送信人是他安插在劉良佐軍中的親隨,信紙上隻有寥寥數語:良佐已獻布防圖於多鐸,許以南京城破後,掌江南鹽引。阮某亦有密使往來清營,所圖未詳。
信紙被他捏得發皺,墨跡洇開,像一朵朵黑色的鬼火。
阮大铖!那個和他互相援引、同掌朝政的,竟然也早已給自己找好了退路!
馬士英隻覺得一陣眩暈,胃裡翻江倒海。
他搜刮來的鹽引、囤積的糧草、甚至準備獻給弘光帝的那批蘇繡,此刻都成了燙手山芋。
他猛地站起身,案上的茶盞被帶翻。
茶水潑在《江南漕運圖》上,暈染開一片深色。
不能等了!
這些勳貴、這些同僚,早已把南京當成了獻給清軍的祭品。
而他這個首輔,不過是祭品上的裝飾!
來人!
馬士英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促:備車!不,備船!把地窖裡的銀子、綢緞,還有那箱東珠,全都裝上福順號
管家愣在原地,從未見過老爺如此失態:老爺,這是要往哪裡去?
往南!
馬士英抓起案上的玉佩——那是他早年賄賂魏忠賢黨羽得來的,此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實物。
去杭州!去金華!隻要離南京越遠越好!
他沒來得及進宮向弘光帝辭行。
在這亂世,皇帝的恩寵遠不如船倉裡的銀子實在。
當年他力排眾議推朱由崧登基,本想做定策國老,卻不想龍椅沒坐熱,就要倉皇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