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城的雨,總帶著股山嵐的清苦氣。
窗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發亮,倒映著對麵藥鋪的幡旗——葉氏堂三個金字在雨霧裡若隱若現。
閻應元,這位江陰抗清的靈魂人物,此刻穿著件半舊的青布長衫,袖口沾著些許藥渣。
自去年秋聽從鄭森安排,帶著病重的母親從江陰輾轉至此,他已在這醫學世家住了八個月。
案上攤著鄭森派人留下的《傷寒論》,旁邊放著枚鄭氏商號的銀角子。
應元,葉先生的藥熬好了?裡屋傳來母親虛弱的聲音。
閻母的咳喘病已有十餘年,去年清軍第一次入關時受了驚嚇,一口氣沒上來,竟臥床不起。
江陰的郎中都束手無策,是鄭森輾轉托人帶信,才尋到徽州葉氏這專治喘疾的世家。
閻應元端著藥碗進去時,看見母親正坐在窗邊納鞋底。
陽光透過雨簾落在她鬢角,竟能看出幾分血色。
這在半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那時母親連說話都要喘上半刻,夜裡常常咳得整宿不能眠。
娘慢些,他接過母親手裡的針線,葉先生說您這病得養,針線活費神。
閻母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總躺著才更難受。倒是你,每日跟著葉先生看藥方,莫不是想改行當郎中?
閻應元沒接話,隻是低頭吹著藥碗裡的熱氣。
他何嘗不想回去?江陰的城牆還刻著他親手鑿的箭孔,典史署的案上,還有他沒看完的城防圖。
可每次想起母親咳血的樣子,腳步就像被釘在了這徽州城裡。
如今,他是鄭森暗中著力培養的將才。
那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年輕人,不僅送來名醫,每月還托商號捎來江陰的消息——陳明遇募了多少鄉勇,鐵坊新鑄了多少劈山炮,甚至連蘇州綢緞莊的賬目都記得清清楚楚。
說起來,閻母忽然歎了口氣,那位鄭公子的銀錢,咱們怕是欠太多了。
閻應元捏緊了藥碗。
他知道鄭氏商號的規矩,票號裡的銀子從不清欠,可鄭森派來的人每次都隻說公子吩咐,治病要緊。
上個月葉先生說需要長白山的野山參,不過三日,鎮江商號就派人送來了,裝參的木盒上還刻著鄭氏的牡丹紋。
這種潤物無聲的周全,比任何慷慨陳詞都更讓人心折。
正說著,院外傳來馬蹄聲。
閻應元警覺地起身——徽州城裡少有快馬,除非是加急的文書。
他走到門邊時,看見葉家的老仆正和一個身披蓑衣的漢子說話。
那漢子腰間的佩刀上,纏著圈熟悉的紅綢——是陳明遇親衛的記號。
閻先生,陳將軍有信。
漢子單膝跪地,遞上來的信箋用油布層層裹著,拆開時還帶著江霧的潮氣。
信封上是陳明遇的筆跡,潦草卻有力,像他平日握刀的手。
信上的字不多,卻字字如錘:應元兄台鑒:揚州已破,弘光帝遁,清軍壓境鎮江。弟募鄉勇五千,鐵坊日產火銃百杆,然軍中缺帥才如饑渴。鄭公子雖未明言,然弟知其盼兄歸如盼甘霖。母病若有起色,望兄速返,共撐江南半壁。
下麵還附了行小字:劉良佐降清,其部已抵滁州,江南恐難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