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觀生進殿時,鄭森已展開廣州府輿圖。
紅筆圈出的廣州城旁,注著“永曆駐兵三千”“丁魁楚部兩萬”的小字。
墨跡早已乾透,卻仍透著緊張。
鄭森指尖點在輿圖上的十三行碼頭。
那裡曾是葡萄牙商船雲集之地。
如今因永曆與吳王分治,商號棉布連碼頭都進不去。
堆在潮州港的布包已快黴變。
“廣東的事,得勞先生跑一趟。”
鄭森的語氣帶著托付,而非命令。
蘇觀生指尖剛觸到輿圖上“廣州府”三個字,指尖猛地一縮。
他是東莞人,崇禎年間在廣州府當推官時,曾為十三行的商稅與太監據理力爭。
那時他算的是“朝廷的稅”,如今要算的,是“百姓的飯”。
他喉間發緊,輕聲問:“吳王是讓學生……”
“任廣州知府。”
鄭森從抽屜裡取出個布包,打開布包。
鬆江新織的棉布樣本與《商稅新則》疊在一處。
棉布細密厚實,是王鎬改良紡車後的新布。
這布比廣州土布耐穿,在呂宋能賣三倍價。
《商稅新則》上,“織機每架年繳布兩匹,可抵雜役”的條款,用紅筆圈得醒目。
“我嶽父董颺先已在廣州任按察使。”
“鄭彩水師控了潮、惠二州。”
“丁魁楚那邊早有歸降之意。”
“隻是永曆殘部還在刁難商號稅卡,織戶的紡車,停了大半。”
蘇觀生拿起棉布樣本,指尖撫過經緯。
他仿佛能看見廣州織戶摸著這布時的模樣,能聽見紡車重新轉動的聲響。
他忽然想起昨日在商號糧鋪,嶺南夥計說的話。
那夥計說:“廣州糧價一兩銀子一石,比南京貴四倍。有織戶賣了紡車,帶著孩子逃荒去了,走的時候還說,要是能再織一匹布就好了。”
他將樣本與《商稅新則》按在懷裡。
掌心貼著布麵的溫度,忽然覺得這分量比任何官印都實在。
他躬身行禮,聲音裡帶著故土難舍的沉鬱,也帶著不負托付的堅定。
“學生定不辱命,讓廣州的紡車,重新轉起來。”
晨霧漸漸散了。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輿圖的廣州城上,也落在案頭的商訊上。
那些朱砂批注的民生事,終要有人去一一算清。
三日後,聚寶門碼頭的江風裹著水汽。
蘇觀生的坐船掛著鄭氏商號的“商隊”旗號,緩緩駛離。
船艙裡,紡車零件碼得齊整。
棉布樣本疊在賬冊上。
那賬冊記著廣州近三年的糧價、布價、鹽運流水,每一筆都算得分明,是鄭森讓他帶去的“見麵禮”。
“蘇先生!”
一個穿藍布短褂的少年擠到船邊,手裡捧著本《算學啟蒙》。
書的封皮被翻得卷邊。
“我是經世學堂的,祖籍番禺。”
“您幫我帶封信給爹,說我在這兒學算學,以後能當賬房,不用再跟他去碼頭扛活了!”
蘇觀生接過信,指尖觸到少年指腹的厚繭。
那是常年握算盤磨出來的,比同齡孩子的手粗糙得多。
他想起前明時,廣州學堂隻教八股,連賬房先生都要從福建商號請。
如今這少年卻能捧著算學書,盼著靠本事吃飯。
“放心,一定送到。”
他將信塞進袖中。
船舷的風掀起他的長衫,露出腰間掛著的算盤。
那是南京商號新打的,銅軸還亮著。
船剛動,他看見錢謙益站在岸邊。
錢謙益手裡捧著《東林書院誌》,目光落在船艙的紡車零件上,眼神複雜。
“蘇先生,”
江風將錢謙益的聲音送過來,帶著幾分遲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