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內飄著鬆煙墨香。
這是商號特供墨,無尋常墨的燥氣,恰合案上急信的氣息。
鄭森指尖輕輕蹭過信上“舟山”二字。
火漆印裡的鄭氏水師船錨紋仍泛著亮。
“水師三日後抵寧波,舟山群島已遣哨船探路”,字跡是父親鄭芝龍慣有的剛勁筆鋒。
他眼底浮起穿越者獨有的清明。
史書載,舟山是魯王政權最後的海上退路,而魯王政權尚未布防,或無力布防。
鄭芝龍水師先占此地,等於斷了浙東殘部逃路,這步棋走在了曆史前頭。
“閻應元。”
他揚聲時,帳簾被風掀動半角。
城外織坊的煮漿香鑽進來,混著墨氣,添了幾分煙火暖意。
閻應元捧著糧運冊輕步而入。
冊頁邊緣磨得發毛,是連日翻查的痕跡。
紙頁上“昆山至杭州水路三日,每日耗糧三百石”的字跡旁,蓋著小小的船錨標記。
這是商號賬房逐頁核對後所蓋,墨色均勻,毫無潦草。
“吳王,浙東糧道已核妥。”閻應元語氣穩實,“泉州商號的糧船明日從蘇州碼頭出發,航線與水師能對上,不會誤了時辰。”
鄭森將算珠按在輿圖“杭州”處。
朱筆圈出的“方國安部”,被珠身壓出淺痕。
“再讓商號備五十匹鬆江新布、十石新米。”他指尖點了點輿圖。
“這是給方國安的勸降信,光說爵位沒用,得讓他看見能攥在手裡的好處。”
他提筆時,餘光掃過案角《明史》殘卷。
這卷是他依後世記憶書寫,“方國安反複降清,後為清軍所殺”的批注旁,早年畫的小叉仍在。
這是他對這員武將“逐利而變”本性的預判。
信箋鋪開,鄭森未寫“國公爵位”的空頭承諾。
他先落墨:保留原有部曲,商號按月供糧三百石新收晚稻)、棉布百匹鬆江細布),戰後劃金華為封地。
每一條都注了商號的交割憑單樣式,連糧米成色、棉布幅寬都寫得分明。
信使要走時,鄭森忽然叫住他,解下腰間商號令牌。
銅牌上的船錨紋磨得發亮,是鄭氏商號信物,憑它能在江南任何商號取貨不記賬。
“若方國安問誠意,就給他看這個。”他語氣平穩卻藏著篤定,“他麾下士兵已斷餉半年,這枚牌子,比任何爵位都管用。”
同一時刻,杭州清波門內的方府,檀香沉得發悶。
方國安捏著鄭森的信,指腹反複蹭過“三百石新米”的字樣。
指尖老繭刮得紙頁發毛。
案上糧囤已見了底。
剩的幾捧糙米摻著沙礫,嚼著硌牙。
這米是昨日從顧家糧鋪買的,比尋常市價高了五倍。
顧老爺端著雨前龍井,瓷杯蓋碰得叮當響。
他說“糧可借,但得先繳三成租子”,那聲音裡的輕慢,讓方國安心口發堵。
“將軍,東林黨派人來了。”親兵掀簾進來。
甲縫裡沾的杭州濕泥落在金磚上,沒敢發出聲響。
“高弘圖、熊汝霖請您去潞王府議事,說要推潞王監國,共抗吳王。”親兵補充道。
方國安將信揉成一團,又猛地展開。
信紙邊緣被捏得發毛。
“抗?拿什麼抗?”他聲音壓低卻帶著火氣,“昨日有個小兵偷了士紳的雞,被我斬了。再這樣下去,不用吳王打,弟兄們先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