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裡的凍土稍化,走起來靴底發黏。
鄭森剛在帳中鋪開輿圖,指尖還差半寸就觸到“徐州”,那處用朱筆圈著,是戰前算好的清軍退軍地。
帳外就傳來斥候急促的腳步聲,掀簾時帶進來的寒氣裹著雪粒,撲在臉上生疼。
“大人!博洛退去徐州了!淮河沿岸的清軍全撤了,就留幾個哨探晃悠!”
斥候單膝跪地,甲胄縫裡的冰碴子掉在地上,積成一小灘水,說話時白氣裹著顫音。
“末將追了三十裡,見他們挖了丈深的壕溝,還架了鹿砦,不像是要走的樣子。”
“還有……清軍後隊儘是老弱,走得慢,想來是決戰時傷狠了。”
鄭森懸了多日的心終於鬆了半口,指節下意識鬆開令旗。
那旗邊還沾著戰場的血,前些天凍得硬邦邦,此刻在帳內熏得軟塌塌,血漬暈成暗褐的斑。
他指節泛白的地方慢慢緩過來,卻還是攥著旗角,走到帳口望向北邊。
“再派兩隊斥候,每隊十人輪班盯緊,清軍一動就報。”
“讓水師沿淮河巡著,彆讓小股韃子偷渡。”
斥候領命走了,帳裡的炭火燃著,卻暖不透心裡的涼。
鄭森剛要叫親兵倒碗熱湯。
連日啃乾糧,嗓子乾得像冒火。
帳簾“砰”地被撞開,進來的是李元胤的副將閻可立。
臉上沒了往日的活絡,眼眶紅得像熬了三夜,甲胄胸前的血還沒乾,不知是他的還是彆人的。
“大人……李將軍他……”
閻可立話沒說完就“咚”地跪下,膝蓋砸在地上悶響,手死死攥著甲胄的係帶,指節發白。
“昨日夜裡,李將軍傷口突然發熱,燒得直說胡話,軍醫換了三服藥,放了血,都沒用。”
“剛才親兵去看,人已經沒了。”
“他……他最後還抓著我的手說,沒能斬了耿仲明,對不起您的托付……”
鄭森猛地頓住腳,手裡剛接的銅碗“當”地砸在地上。
熱湯濺在靴麵上,燙得鑽心,他卻沒半點知覺。
滿腦子都是李元胤的模樣。
決戰前那小子拍著胸脯說“俺爹就是被耿仲明坑死的,這次俺加倍還他”,眼裡的光比炭火還亮。
穿父親的舊甲,肩甲缺一塊,勸他換,他梗著脖子說“這甲陪著俺爹打仗,俺穿著,爹在天上看著”。
戰後還湊過來,興奮地拉著他說“下次還想帶繞後隊,燒糧草不過癮”。
那股子鮮活勁兒還在眼前晃,怎麼就沒了?
“他的屍體……”
鄭森嗓子啞得厲害,喉結滾了好幾次才說出話。
“按三品將軍禮葬,埋在英烈坡,跟劉澤清、劉體純挨著,不能讓他走得冷清。”
“他家裡人,按之前說的,朝廷養到百年,子女從蒙學讀到太學,學費食宿全免。”
“再賞五百兩銀子,在南京置處宅子,不夠再跟軍需官說,不能讓他家人受委屈。”
閻可立磕了三個頭,起身時踉蹌了一下,哽咽著退出去。
帳簾合上時,還能聽見他壓抑的哭聲。
帳裡靜得可怕,隻有炭火偶爾的聲響。
鄭森盯著輿圖上的“漣水”。
那是李元胤燒耿仲明糧草的地方,如今成了再也見不到人的念想。
他伸手撫過那兩個字,紙頁粗糙的觸感硌著手,心裡悶得發疼。
沒等他緩過來,閻應元掀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