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彬深吸一口氣,胸腔裡的空氣帶著殿內的涼意,卻壓不住心頭的慌亂。
他猛地抬頭,額前的碎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幾縷濕痕順著臉頰往下滑,滴在胸前的朝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粗糙的綢緞蹭得臉頰發疼,手指卻不自覺地攥緊了朝服下擺,指節泛白。
他的語速變得飛快,像怕多說一秒就會露餡。
“陛下厚待戰死將士,臣不敢反對,隻是……陳明遇雖忠,卻無開國定鼎之功。”
前朝開國時,徐達、常遇春那般功績,也需累積數年才封公侯,陳明遇不過守了幾座城,封王已超前朝規製太多。
“還有劉澤清!”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拔高幾分。
“不過是個總兵,麾下兵馬不足萬,封國公更是罕見!”
如此一來,恐使武人權力過剩,日後各鎮將領效仿,索要爵位、兵權,朝廷難以約束,豈不是要重蹈晚唐藩鎮覆轍?
到時候節度使割據一方,陛下的政令出不了南京,這江南的安穩,又能維持多久?
他說“藩鎮”二字時,特意加重語氣,牙齒咬得發緊。
想把自己“怕北伐捐餉掏空家產”的私心,嚴嚴實實地裹在“為朝政穩定擔憂”的殼裡,讓這份反對聽起來冠冕堂皇。
“周禦史說得對!”
王士禎連忙從文官隊伍裡擠出來,腳步都有些慌亂,生怕慢了就沒機會附和。
他的手悄悄摸了摸袖裡的田契,那紙田契被他攥得發皺,邊緣磨出了毛邊。
那是他家在常州的兩百畝良田,是爺爺當年花了半生積蓄買下的,地裡種的水稻每年能收上千石,是王家的根基。
要是陛下繼續北伐,再下捐餉令,這田契怕是要換成銀子,送進軍需庫裡。
他眼神不敢看鄭森,隻死死盯著地麵的青磚縫,聲音發虛。
“如今清軍已退,江南安穩,百姓剛喘口氣,陛下這般抬舉武夫,賜爵賞地,恐讓士紳寒心。”
士紳是江南的根,根要是不穩,江南的賦稅、糧草,怕就難以為繼了。
“而且……”
他把頭壓得更低,聲音壓得幾乎隻有身邊的幾個文官能聽見,氣息都帶著顫抖。
“若繼續北伐,必然要增兵增餉,我等家族產業……商鋪要抽稅,田畝要捐糧,怕是難支撐啊!”
“家族產業?”
鄭森猛地拍了下禦案,掌心與硬木碰撞的聲響在殿內炸開。
震得案上的茶杯“哐當”一聲跳起來,滾燙的茶水濺在輿圖上,“九江”兩個朱紅大字被暈成深色,像滲了血。
他霍然起身,玄鐵甲胄的邊緣蹭過龍椅的扶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在寂靜的殿內格外刺耳。
方才還帶著幾分平靜的語氣全沒了,隻剩壓抑不住的憤怒,像火山要噴發。
“江南的安穩,是武將們用命換的!”
不是你們守著田宅店鋪,吃著熱飯喝著熱茶等來的!
“你知道陳明遇收複廬州時,最後三天吃的是什麼嗎?”
他指著周文彬,聲音裡帶著痛惜,每一個字都砸得人心裡發沉。
“是草根!是樹皮!”
城被圍了半個月,糧草斷了,他跟士兵們一起啃樹皮,啃得嘴角流血,也沒讓一個士兵後退!
城破那天,他手裡的刀砍卷了刃,身上中了三箭,還在喊“守住廬州,彆讓韃子進來”!
“劉澤清呢?”
鄭森又轉向王士禎,目光像刀,刮得人皮膚發緊。
“他衝鋒時,清軍一箭射穿他的肩膀,箭簇從後背透出來。”
他拔了箭,用布條一纏,還往前衝,嘴裡喊著“守住江南,彆讓韃子糟蹋咱們的家”!
他的甲胄上,現在還留著那個箭孔,你們見過嗎?
他一步步走到周文彬麵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把周文彬罩住。
目光像淬了冰,紮得周文彬往後縮了縮,腳底下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幸好身邊的文官扶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