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城外的清軍大營,連日陰雨把黃泥地泡得軟爛如漿。
一腳踩下去,泥漿“咕嘰”一聲就能沒過腳踝,冷意順著靴底往上鑽,像無數根細針紮進骨髓裡。
勒克德渾站在營帳門口,風裹著雨絲砸在臉上,生疼生疼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潮濕的寒氣。
他身上的棉甲吸飽了雨水,沉甸甸地墜著肩膀,每動一下都能聽見甲片摩擦的“咯吱”聲。
衣襟下擺滴下的雨水在腳邊積了一小灘,模糊地倒映著他陰沉得能滴出水的臉。
營賬帆布上的泥漿乾了又濕,結成一塊塊暗褐色的硬殼,風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泥地裡碎成渣。
這是他這半個月來,五次攻城失敗留下的恥辱印記。
第一次攻城時,他還信誓旦旦地對麾下將領們拍著胸脯說“三日必破安慶”。
可現在,彆說破城,他的人連城牆根都沒真正站穩過。
反而折損了近兩千弟兄,連帶著二十門紅衣炮也成了擺設。
他右手攥著份急報,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腹反複摩挲著信紙邊緣,都快把紙邊磨得起毛。
信紙被雨水泡得發皺,邊角卷了起來。
上麵“博洛戰死”“鄭森援軍三日內抵安慶”幾個字,雖被墨暈得有些模糊。
卻像燒紅的烙鐵,一下下燙在他心上,疼得他呼吸都發緊。
多爾袞親自送他離京的場景突然清晰地冒出來。
那天北京城外的柳樹剛抽芽,嫩綠色的枝條隨風飄拂,帶著早春的暖意。
攝政王穿著明黃色的蟒袍,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力道沉得像要把千斤重擔直接壓給他。
語氣裡的期許裹著不容拒絕的命令,像蜜糖混著尖刀。
“勒克德渾,你率三萬鐵騎從武昌南下,博洛從江淮北上,南北夾擊斷夏軍後路,拿下安慶就能直取南京——這江南,是你立不世之功的地方,可彆讓本王失望。”
可現在呢?
博洛死了,他的“夾擊之策”成了天大的笑話。
這半個月,他不是沒努力過,甚至用上了梯次攻城的法子。
先用二十門紅衣炮對著城牆缺口轟了半個時辰,炮聲震得地麵都在發抖。
磚石飛濺得漫天都是,有的碎磚力道太猛,甚至砸傷了自家後排的士兵。
接著派三百盾兵舉著厚木盾往前衝,盾兵的手臂被炮聲震得發麻。
厚木盾上很快被城上射來的箭紮得密密麻麻,活像刺蝟的背。
最後兩千步兵扛著雲梯衝鋒,有的士兵剛跑到城牆下,還沒來得及架起雲梯。
就被城上澆下來的火油淋透,瞬間成了火人,慘叫著滾進泥裡,沒一會兒就沒了聲息。
眼看有幾個步兵拚死快摸到城頭,施琅的水師突然從江麵開炮。
炮彈精準地落在清軍後隊裡,炸得人仰馬翻,慘叫聲和爆炸聲混在一起。
緊接著,馬進忠的騎兵又繞到大營後方,放火燒了囤積的火藥。
火光衝天,連半裡外的營帳都能看見那片紅光。
紅衣炮沒了火藥,徹底成了堆廢鐵,炮身上還沾著沒燒完的火藥渣,黑乎乎的一片。
衝鋒的步兵沒了後援,被城上的滾石、火油砸得潰不成軍。
單是昨天一天就折了八百弟兄,屍體在城牆下堆了半尺高。
雨水衝刷著暗紅的血跡,把腳下的泥地染得一片渾濁。
“廢物!都是廢物!”勒克德渾猛地將急報摔在泥地裡,紙張瞬間被泥漿裹住,上麵的墨字暈成一團黑。
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死死盯著江淮方向,眼裡的怒火幾乎要把眼前的雨幕燒穿。
要是博洛沒死,他們現在說不定已經打進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