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的夏夜,裹挾著黃河水汽的風斜斜刮來,掃過閻應元的臉頰時,還帶著幾分浸骨的涼。
他立在北伐軍大營轅門外,玄色鎧甲的下擺被風掀得輕顫,目光卻如鷹隼般鎖著遠處渾濁的黃河。
河水漲得幾近漫過堤岸,裹挾泥沙的浪頭“嘩嘩”拍擊青石,每一聲都似重錘砸在他心口。
大軍克濟南僅兩月,原擬下月北上取德州,可這水勢驟漲,濟寧至濟南的糧道隨時可能潰斷。
北伐的步伐,怕是要被迫緩下來了。
“將軍,李過老將軍那邊,情況堪憂。”
副將甘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壓得極低,掌心攥著塊染了暗紅血漬的帕子,指腹已被血浸得發深。
他快步趨至閻應元身側,眉峰擰成死結。
“軍醫剛出帳,說老將軍肺疾複發,昨夜咳至天明,後半夜竟嘔了血——您看這帕子上的血沫,恐是……”
閻應元的心猛地一沉,如墜鉛塊。
李過乃前大順軍宿將,隨李自成征戰半生。
崇禎十三年破洛陽,是他親手斬了福王朱常洵。
十七年入北京,李自成封他“亳侯”,賜黃金百兩。
大順覆亡後,他率殘部在湖廣山林遊擊,啃樹皮、飲雪水也未降清,直至三年前歸順大夏,今年已五十六歲。
此次北伐,李過拖著病體執意隨行,出發前攥著他的手說:“應元,我得去,得親眼見清軍退出關外,才對得起闖王當年的托付。”
他雖未親赴陣前,可每次議軍務,總能點中要害。
上月多爾袞遣兩萬騎兵來犯,正是李過提議在濟南城外小清河設伏,借支流窄道斷清軍退路,才贏下那場硬仗。
閻應元未多言語,轉身便往李過營帳去。
玄鐵靴踏在營地碎石路上,“噔噔”聲比往日急促數倍,每一步都透著焦灼。
剛至帳門,帳內便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斷斷續續如破舊風箱拉扯。
每一聲都裹著撕心裂肺的疼,似要將肺腑都咳出來。
帳中僅點一盞油燈,昏黃光線裡,李過臥在床上,蓋著兩床厚棉被。
臉色卻白如宣紙,嘴唇乾裂起皮,連呼吸都帶著“呼呼”的喘聲。
胸口起伏愈發微弱。
高一功、袁宗第、李來哼已在帳內,個個紅著眼圈,垂手立在床邊,連大氣都不敢喘。
高一功是李自成妻弟,當年隨李過在陝西舉義。
袁宗第曾為大順軍“綿侯”,與李過並肩斬過無數清軍。
李來哼是李過獨子,年方二十,隨北伐軍曆練。
此刻三人望著床上的老人,眼中痛惜難掩。
這是他們的老兄弟、老長輩,更是大順軍殘部心中最後的精神支柱。
“老將軍。”
閻應元步至床邊,聲音壓得溫和,伸手輕輕握住李過的手。
那隻手枯瘦如老樹皮,指節突兀,還在微顫,掌心的涼意直透鎧甲。
李過緩緩睜眼,渾濁的眼球轉了轉,見是閻應元,嘴角勉強牽起一抹淡笑。
聲音輕得幾不可聞:“應元……河水……漲得如何?糧道……還穩嗎?”
“老將軍放心。”
閻應元握緊那隻手,語氣擲地有聲。
“末將已在糧道沿線增派五百兵士,還傳諭濟南城郊百姓共築堤壩,眼下暫無大礙。”
“您安心靜養,軍務有末將與一功、宗第盯著,絕不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