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如同稀釋的橙汁,緩慢地浸染著城市鋼鐵森林的輪廓。陸野駕駛著那輛略顯低調的公務車,隨著晚高峰的車流緩緩移動。
車載電台播放著一檔舒緩的古典音樂節目,但他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卻無意識地、帶著某種職業慣性般輕輕敲擊著,節奏與他內心試圖平複的波瀾並不完全同步。
結束了長達數月、針對“聖所”犯罪網絡的收網行動,那股始終如同高壓電流般繃緊的神經驟然鬆弛,帶來的並非純粹的愜意,反而是一種類似失重般的虛浮感,以及一種難以名狀的、與日常瑣碎生活隔著一層的疏離。那些扭曲的儀式、冰冷的生物樣本、狂熱的犯罪理念,仿佛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他刻意繞了路,穿過幾條熟悉的街道,停在那家趙曉萌最喜歡的、藏身於老城區巷弄深處的傳統糕點鋪前。排隊買了剛出爐的、還帶著溫潤熱氣的桂花定勝糕和杏仁酥。提著那散發著誘人甜香的紙袋坐回車裡,那層無形的“屏障”似乎才被這人間煙火氣撬開了一絲縫隙。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由油煙、飯菜香氣和家的氣息混合而成的暖流迎麵撲來,瞬間驅散了縈繞在他感官邊緣的、案發現場特有的消毒水、陳舊紙張和血腥氣的複合味道。
趙曉萌正係著那條印有卡通貓咪圖案的圍裙,在廚房與餐廳間忙碌,餐桌上已經擺好了兩菜一湯。聽到開門聲,她回過頭,臉上綻開一個溫暖而略帶戲謔的笑容:
“喲,今天太陽是從西邊落下的?我們陸大處長居然準時下班了。”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種能撫平焦躁的魔力。
陸野努力扯動嘴角,試圖回以一個輕鬆的微笑,卻感覺麵部肌肉有些僵硬,仿佛已經習慣了維持嚴肅和凝重的表情。他換下皮鞋,將糕點放在桌上,走到餐桌前。很簡單的家常菜:清蒸鱸魚、蒜蓉西蘭花、番茄蛋花湯。尋常,卻無比真實,比任何為了節省時間而在現場附近倉促解決的快餐都更能慰藉腸胃與心靈。
“‘聖所’的案子,算是階段性告一段落,後續的梳理和深挖有老陳他們負責。”他聲音有些低沉沙啞,接過趙曉萌遞過來的飯碗,“部裡這邊,張副部長也讓我先調整一下。”
“那就好好調整。”趙曉萌在他對麵坐下,給他夾了塊魚腹肉,“看你這臉色,跟熬了幾個通宵似的。上次你說周末去看電影,票我可都訂好了,彆再臨時放鴿子。”她指的是上周因為一個緊急協查通報而取消的約會。
陸野抬眼,對上妻子帶著些許嗔怪卻更多是關切的眼神,心中掠過一絲歉疚。他點點頭,語氣鄭重了些:“這次一定。”
家常飯菜的滋味,夫妻間尋常的對話,如同涓涓暖流,悄然滋潤著他因長時間接觸黑暗而有些乾涸的心田。晚飯後,他甚至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鑽進書房處理文件或思考案情,而是陪著趙曉萌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裡播放的一部輕鬆喜劇片。雖然他的注意力並不完全在劇情上,但這種無需思考、純粹陪伴的放鬆狀態,本身就是一種難得的療愈。
然而,對於一名身處公安部刑偵局核心、負責重案指導的處長而言,徹底的休息近乎奢望。深夜十一點剛過,當城市的大部分區域都已沉入睡眠,放在床頭櫃上的加密工作手機,如同預感到危機般,驟然發出低沉卻穿透力極強的震動聲,屏幕亮起,閃爍著“陳國梁”三個字。
陸野幾乎是瞬間就從那種半放鬆的狀態中驚醒,心臟條件反射性地收縮了一下,隨即沉穩有力地加速跳動。他迅速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身旁被驚擾、微微蹙眉的趙曉萌,壓低聲音道:“我接個電話。”隨即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老陳。”陸野的聲音瞬間恢複了工作時的冷峻和平靜,聽不出一絲睡意。
“頭兒,抱歉這麼晚打擾你。”老陳的聲音從那頭傳來,背景裡混雜著明顯的風聲、水流聲以及隱約的人聲指令,典型的野外現場環境,“北郊,清水河下遊,靠近廢棄老鐵路橋那段。晚上進行河道清淤的工程隊,挖掘機作業時,鬥齒意外勾住了水下的東西,拖上來一看……是一具男性沉屍。初步勘查,情況不一般。”
老陳用了“不一般”這個詞。陸野了解老陳,這位經驗豐富的老刑警性格沉穩,能讓他用這種語氣彙報的現場,絕非普通的溺亡或者簡單的拋屍。
“說具體情況。”陸野一邊說,一邊已經開始快速走向衣帽間,取出便於行動的便服。
“屍體腐敗嚴重,初步判斷在水中浸泡超過一個月,麵目無法辨認。但法醫剛做了初步體表檢查,發現死者雙手手腕、雙腳腳踝處,有極深的、呈紫黑色的環形索溝,幾乎勒入骨骼,生活反應明顯,推測是被質地粗糙的繩索長時間、大力道捆綁束縛所致。”老陳語速加快,條理清晰,“更重要的是,屍體被打撈上來時,身上用非常結實的粗麻繩,綁著好幾塊建築用的螺紋鋼,型號是hrb400e,直徑大概20毫米,每根長度半米左右,重量可觀。這明顯是人為沉屍,目的就是讓屍體永不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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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綁、重型建材沉屍……陸野的眉頭緊緊鎖住。這絕非意外,也不同於常見的倉促拋屍。凶手的處理方式,顯示出一種冷靜的、有條不紊的殘忍,以及強烈的、意圖徹底抹去痕跡的決絕。
“現場保護情況?”陸野迅速換上衣服,動作利落。
“已經拉起了三重警戒帶,派出所先期控製住了局麵,法醫和技術隊正在開展初步工作。現場圍觀人員已被疏散到安全距離外。”
“我馬上到。”陸野掛斷電話,回到臥室開始穿外套。
趙曉萌已經坐起身,打開了床頭燈,暖黃的光線下,她臉上的擔憂清晰可見。“有案子?”她輕聲問,這場景在過去的日子裡已重複過多次。
“嗯,北郊清水河發現沉屍,手法異常,我得去現場。”陸野係著扣子,語氣帶著歉意,“周末的電影……”
趙曉萌歎了口氣,沒有多言,隻是起身幫他理了理外套的領子,又去玄關把他的鞋擺放好:“夜裡河邊風大,穿厚點。自己當心。”
“嗯。”陸野抱了抱她,感受到她身體傳來的溫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然後轉身,毫不猶豫地推開門,融入了外麵沉沉的夜色。
一小時後,北郊清水橋下。
警燈無聲卻固執地旋轉著,將原本被黑暗籠罩的河灘區域切割成一片片交替閃爍的藍與紅,空氣中彌漫著緊張與肅殺。夜風從開闊的河麵上呼嘯而來,帶著河水特有的、混合了淤泥、腐爛水植和魚腥的濕冷氣息,撲打在人的臉上。隔離帶外,遠處堤岸上晃動著一些聞訊而來的村民和好奇者的身影,竊竊私語聲在風中斷斷續續地飄來。
老陳穿著一件沾了些泥點的警用衝鋒衣,臉上帶著疲憊與凝重,快步迎了上來。“頭兒,這邊走。”他引著陸野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鬆軟的河灘地,走向被多盞強光照明燈聚焦的核心區域。
屍體已被小心地轉移到鋪開的防水擔架上,蓋著醒目的白色裹屍布。法醫負責人白新民——一位頭發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眼神卻異常銳利的老專家——正蹲在擔架旁,借助頭燈和手持強光手電,進行著更細致的體表檢驗。即使站在上風處,那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腐敗惡臭,依舊頑固地穿透夜晚的空氣,衝擊著所有人的感官極限。
陸野從隨行技術員手中接過嶄新的乳膠手套和n95口罩,熟練地戴上,動作一絲不苟,如同進行某種儀式。他走到擔架旁,蹲下身,對白法醫點了點頭,然後輕輕掀開了裹屍布的一角。
映入眼簾的景象足以讓心理承受力弱的人瞬間崩潰——屍體高度腫脹,皮膚呈現汙穢的綠褐色,表皮多處脫落,五官因腐敗和水中生物啃噬而嚴重毀損,無法辨認。但真正抓住陸野目光,並讓他心頭一沉的,是那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腳踝上,如同惡魔烙印般的深紫色索溝,邊緣伴有明顯的皮下出血和撕裂傷,深刻地嵌入腫脹的組織中,無聲地控訴著死者生前遭受的非人束縛和絕望的掙紮。
“老白,初步判斷?”陸野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略顯沉悶,但他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仔細檢視著屍體的每一處細節。
白法醫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膝關節,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專注而冷靜:“死亡時間,初步推斷在三十天到四十五天之間,具體需要回去後進行解剖,根據胃腸道內容物排空情況、水溫影響以及昆蟲活動周期來綜合判定。體表未見明顯的銳器貫通傷或大型鈍器打擊傷,但頸部發現有不明顯的扼壓痕跡,需解剖確認是否為致命原因。關鍵在於這些束縛傷……”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虛指那些觸目驚心的索溝,“捆綁時間絕非短暫,從索溝的深度和邊緣的撕裂傷判斷,受害者在被束縛期間曾進行過極其劇烈的抗爭。另外,”他示意了一下屍體腰部殘留的、被水泡得發脹變硬的粗麻繩,“捆綁手法……很專業。繩結特殊,打得極緊,而且特意選用了承重能力極強的螺紋鋼,凶手的意圖非常明確,就是要讓屍體沉底,杜絕任何意外浮起的可能。”
陸野的目光從屍體上移開,落到旁邊地麵上放置的幾段鏽跡斑斑、沾滿黑色河泥的螺紋鋼上。冰冷的金屬,在警燈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能確定這裡就是拋屍點,或者第一現場在附近嗎?”他問向一旁的技術隊負責人。
技術隊負責人,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年輕骨乾,搖了搖頭,臉上帶著無奈:“陸處,難度極大。這段河道水流雖然平緩,但屍體浸泡時間過長,加上近期有降雨,河底擾動嚴重,所有可能存在的拖拽、踩踏痕跡早已被衝刷得一乾二淨。根據發現屍體的工人描述和我們的初步判斷,這裡僅僅是被選中的沉屍地點,並非實施犯罪或拘禁的第一現場。屍體是被挖掘機無意中勾住繩索拖拽上來的,屬於偶然發現。”
第一現場缺失,屍體高度腐敗導致許多體表證據滅失,死者身份成謎,拋屍地點環境複雜、追溯困難……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展現出了極高的偵查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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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野再次蹲下身,這次他更加專注地審視那綁縛的繩結。麻繩因浸泡而更加堅韌,纏繞方式頗為奇特,並非普通常見的水手結或套馬扣,而是多次複雜交叉、回繞,最終在一個不易察覺的內側位置,打了一個極其緊實、幾乎與繩索本身渾然一體的、類似“雙環扣”結構的死結。這種結法,他隱約記得在某個關於特殊行業或老舊技藝的資料中見過圖示,但一時無法精準回憶。
“對這個繩結進行360度高清拍照,微距鏡頭,我要看清每一個纏繞的細節和順序。”陸野對旁邊的取證攝影師強調,語氣不容置疑,“還有這些螺紋鋼,徹底清理表麵淤泥,仔細檢查有無特殊附著物,比如不同於河床成分的土壤顆粒、油漆斑點、水泥殘留、或者任何可能指示其來源或儲存環境的微量物證。”
凶手使用特定型號的建築螺紋鋼沉屍,這或許暗示其能輕易接觸到這類材料,或者,第一現場本身就與建築工地、建材市場、廢棄工廠等場所有關。
“老陳,”陸野站起身,目光投向黑暗中無聲流淌的清水河,以及河岸兩旁更深的黑暗,“以屍體發現點為中心,上遊五公裡,下遊三公裡,立即組織力量,沿岸進行地毯式徒步排查。重點是所有廢棄的房屋、工廠、碼頭、橋梁涵洞、采砂場、任何可以隱匿罪行的場所,尋找可能的捆綁痕跡、滴落或噴濺血跡、掙紮打鬥跡象,或者近期有人異常活動的線索。同時,協調市局,梳理近兩個月內全市的失蹤人員報案,篩選符合中年男性特征、特彆是社會關係複雜、有債務糾紛或與他人存在矛盾的人員。”
“明白!我立刻部署!”老陳毫不遲疑,立刻拿起對講機,開始調派警力,傳達指令。
陸野最後看了一眼那具被白布覆蓋的、承載著無數謎團的冰冷軀體,轉身走向停車的地方,準備返回部裡指揮中心,啟動更全麵的偵查機製。夜風卷起他的衣角,帶著刺骨的寒意。一個被長時間殘酷捆綁、最終沉屍河底的人。他生命最後的時光經曆了怎樣的恐懼與折磨?他觸碰了怎樣的秘密,才招致如此徹底而無情的毀滅?
【警務成長助手】在他的意識界麵中平穩運行著,但麵對這種純粹依靠物理證據和傳統偵查手段的案件,它並未提供任何超越常規的提示或捷徑。陸野很清楚,這一次,破案的關鍵在於最基礎的刑偵工作:細致的現場勘查、海量的信息排查、嚴謹的邏輯推理和不懈的追蹤走訪。係統可以是輔助,但無法替代汗水與智慧。
清水橋下這具偶然現世的沉屍,如同一塊被河水從沉睡中掀開的、帶著不祥印記的黑色基石。它投入平靜水麵泛起的漣漪,必將層層擴散,最終撼動隱藏在這座城市某個角落的、堅固而黑暗的真相壁壘。一場新的、硬碰硬的較量,已然在這彌漫著腥鹹水汽的夜色中,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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