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滬上舊夢雪芝影_繁花傳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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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滬上舊夢雪芝影(1 / 2)

黃浦江的風,裹挾著鹹濕的冰冷和遠方輪船沉悶的汽笛,撞碎了和平飯店金碧輝煌的旋轉門湧出的暖流,狠狠撲在阿寶的臉上。他縮了縮脖子,把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的藏青色夾克衫領子又向上豎了豎。鼻梁上的那副寬大的蛤蟆鏡幾乎遮住了半張年輕卻透著些微疲倦的臉,隻留下緊繃的下頜線條。眼鏡不是為了擋住冬日的殘陽,而是這眼前的一切——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倒映著璀璨到刺目的巨型水晶吊燈,空氣裡彌漫著昂貴雪茄的醇厚與高級香水的馥鬱,衣冠楚楚的男女步履從容,眼神裡自帶著一種疏離的高貴——這些都與他身上每一寸縫補過的針腳,與骨子裡浸透的鹹亨路弄堂塵土氣,格格不入。

他是從後門混進來的。看門的老眼昏花,被他塞過去的半包皺巴巴的大前門香煙和幾句佯裝熟絡的上海閒話唬住。阿寶靠在那根巨大的雕花廊柱陰影裡,心臟在胸腔裡敲著不連貫的鼓點。他像一滴落入鬆香油裡的水珠,突兀得幾乎要被這金燦燦的奢華蒸發掉。他是鹹亨路那片棋盤格一樣交錯的弄堂裡長大的阿寶,為幾毛錢可以和人爭破頭的阿寶,此刻卻潛入這遠東最傳奇的飯店,目標明確地尋找一個人——一個隻在街頭巷尾神秘的傳說裡出現過的名字:爺叔。

口袋裡那張寫著地址的小紙條幾乎被汗濕揉爛:“和平飯店北樓,爵士酒吧後廊,雕花廊柱。午後二時。”落款是個潦草的“謝”字。時間快到了。阿寶的目光銳利起來,像野貓搜尋獵物般掃過酒吧入口和那道連接後廊的拱門。水晶杯叮當作響的清脆、爵士小號慵懶的滑音、低沉含混的談笑,混雜著一種隔膜的繁榮,向他湧來。就在這感官幾乎要被過度飽和的華麗淹沒時,一個身影從酒吧深處走了出來,走向廊柱後那片相對安靜的角落。

那是一位老者。身形清臒,穿著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薄呢舊西裝,內搭白色挺括的翼領襯衫,領口一絲不苟地係著一條銀灰色的真絲領巾。他的銀發向後梳得一絲不亂,露出寬闊智慧的前額,手裡握著一根深色硬木手杖,杖頭打磨得溫潤。他步伐沉穩從容,每一步都像踏著無聲的韻律,徑直走向廊柱旁一張擺放著厚厚皮質筆記本的柚木小圓桌。他的姿態裡沒有一絲老態,隻有一種沉澱了無數風暴後的從容不迫。桌上,一個晶瑩剔透的威士忌杯,琥珀色的液體裡沉著三塊冰,散發著微涼的香氣。

這就是傳說中的爺叔?阿寶屏住呼吸。他像一條滑溜的魚,在侍者背身整理台布的瞬間,無聲地穿過了那道門,緊走幾步,幾乎是滑坐到爺叔對麵那張空著的皮質單人沙發裡。坐下時,膝蓋下意識地並緊,脊背卻挺得筆直。這突兀的闖入帶著弄堂少年特有的莽撞,與酒吧裡彌漫的優雅形成刺眼的斷裂。

爺叔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或驚訝。他放下正執起的手杖,用兩根修長而布滿淡淡歲月褶皺的手指,緩緩推開了桌上那本皮麵硬質的筆記本。翻開的紙上,密密麻麻是工整中透出蒼勁風骨的鋼筆字。爺叔目光深邃,越過鼻梁上那副考究的金絲邊眼鏡,像帶著穿透性的x光,平靜地落在阿寶臉上,從頭到腳,一寸寸掃過——磨毛的袖口、沾著灰塵的舊球鞋、鏡片後那雙極力掩飾緊張卻依舊透出野性和精明的眼睛。

“小兄弟,”爺叔開口,聲音不高,帶著舊上海官話特有的圓潤腔調,每個字都清晰沉穩,像黃浦江底沉澱的石子,“想進和平飯店坐坐,買張門票不更太平?我這張桌子上,不賣香煙的。”

“香煙?”阿寶一怔,脫口而出,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我不……”話說一半猛地刹住。他心中劇震,爺叔這話是雙關!後門進來,佯裝混入,爺叔早已看在眼裡,一眼洞穿了他弄堂裡倒買倒賣的底細!那一瞬間的尷尬和被剝光的刺痛讓他臉上微微發熱。

“我……我是阿寶。”他穩住聲音,儘量去掉弄堂口音裡那股衝勁,顯得有些生澀,“謝老板讓我來的,找爺叔您。”謝老板是他那個弄堂深處的小煙紙店老板,不知從何處弄到這條極其隱晦的門路。他感覺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在對方無波的眼神審視下微微發顫。

爺叔不置可否,視線重新落回筆記本。阿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紙上工整的字跡吸引,其中幾行落入眼中:“股票認購證……搖號中簽……十元……十倍乃至百倍……”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像電流猛地擊中了他。他想起前兩天在廢品收購站看到的那張裹著鹹魚的舊報紙,上麵隻言片語提過“新股認購”的事,當時隻覺得遙遠得像天方夜譚。難道?難道這個連進飯店都得偷溜進來的東西,在爺叔這樣的人眼裡,卻是足以寫在如此考究本子上的財富密碼?一種混雜著強烈震驚和巨大陌生感的眩暈襲來。

“看不懂?”爺叔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像在看一場早已預知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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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點……”阿寶老實承認,眼睛死死盯住那幾行字,似乎想把它們刻進腦子裡。

爺叔端起那隻威士忌杯,冰塊輕輕碰撞杯壁,發出極清脆的幾聲響。他抿了一小口,喉結微動,放下酒杯,目光第一次不再銳利,而是帶上了一種淡淡的、幾乎是遙遠的玩味。

“看儂倒像有種小聰明,”他微微傾身向前,聲音壓得更低,“不過,聰明也有個價錢。後門那根廊柱底下,灰鴿子叼來的紙條,你猜猜值多少鈔票?”

又是一記悶棍!阿寶感覺自己完全赤條條站在了這老人麵前。傳遞消息的接頭方式——一隻臟兮兮的灰鴿子——竟然也被他知曉!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慌幾乎讓他難以自持,下意識地再次抓緊了口袋。他強忍著站起來衝出去的衝動,喉嚨發乾地擠出一句:“我……我不曉得……謝老板沒講……”

爺叔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極難以察覺的弧度,那意味阿寶完全看不透。他不再看阿寶驚恐的表情,轉而望向酒吧深處那片迷離的光影和衣香鬢影。爵士樂慵懶的旋律在流淌,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細碎光點,無聲地落在這昂貴而虛幻的寧靜裡。

“上海灘的鈔票,”爺叔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杯中酒上,那琥珀色的液體輕輕晃蕩著碎金般的光,聲音低沉下來,像喃喃自語,又像穿透時空的預言,“就像這江裡的水,從來不是鐵板一塊。有的地方銅牆鐵壁,滴不進半點油水;有的地方,一張薄薄的紙片,”他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筆記本上那幾行關於認購證的字跡,“可能就是漏水的龍頭的開關。”他頓了頓,看向渾身緊繃如臨大敵的阿寶,“生意人呢,不是看身家,是看身段。身子骨硬不硬,夠不夠塞進那個豁口,有沒有那個本事,把那些漏下來的水,一滴不漏地,接住。”

老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細小的冰淩,紮進阿寶紛亂的思緒裡。身家…身段…接水…這與弄堂裡靠手腳勤快、為幾分幾厘斤斤計較的生存法則,似乎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宇宙。

就在此刻,一縷極其微弱、卻又無法忽視的香氣,固執地突破了威士忌的醇厚和雪茄的濃烈,悠悠地鑽進了阿寶因高度緊張而異常敏銳的鼻腔。

梔子花!

一股尖銳的電流猛地從脊椎竄上大腦皮層,擊中了阿寶。

弄堂的夏天,粘膩的熱氣裹挾著蒲扇也驅不散的汗味、午後發餿的垃圾氣味、隔夜汙水殘存的氣息。阿寶隻穿著洗得變形的破汗衫和短褲,趿拉著人字拖,和陶陶、小閒三人縮在他們這代人最隱秘的據點——鹹亨路儘頭的廢品回收站那堵歪斜的磚牆後麵,那裡勉強能擋開日頭的毒辣。

“老東西又要漲價了!”陶陶叼著快燒到過濾嘴的煙屁股,那張本就不白的臉在陰影裡愈發顯得愁苦,“昨天還說兩塊五一條,今天就三塊了!吃相難看得來!”

汪小閒是個精瘦個子,永遠穿著件不合身的舊襯衫,他推了推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那鏡片裂了一道紋,用膠布黏著——細長的眼睛裡閃著急切的光芒:“東洋人不是剛派了一船貨到十六鋪?肯定有夾帶!碼頭那邊煙販阿毛是我老鄉表舅媽鄰居侄子兄弟的小學同學,要不……”

“屁個關係!”阿寶直接打斷他,心裡那把無形的算盤劈裡啪啦打得飛快。他年紀雖然比陶陶小兩歲,腦子卻比他那兩個兄弟都要靈得多,像隻嗅到血味的豺狼,“阿毛算什麼東西,就是個扒人貨的二道販子,那點關係他管你認不認識?現在外頭風聲緊,海關查得凶,他們才敢在碼頭就地起價!找他去,骨頭都給你啃光!”

陶陶不耐煩地扔掉煙頭,用腳狠狠碾滅:“那你說咋辦?總不能喝西北風!再搞不到貨,西康路煙攤老山東那張臉能拉到南京路去,以後阿拉彆去他那銷貨了!”

阿寶眉頭擰緊。老山東是他們在西康路橋墩底下發展的固定收煙點,價不算高,但圖個安全。貨源斷了,就等於自斷財路。

空氣中彌漫著焦躁和不甘的味道。就在這三雙眼睛互瞪,一籌莫展時,一點純粹的白和幽幽的香,毫無征兆地闖入了這片灰敗粗糲。

雪芝。她穿著洗得發白、但乾乾淨淨的藍碎花連衣裙,兩根烏黑油亮的長辮子垂在胸前,正從不遠處的弄堂深處走來。她走路永遠帶著一種和周圍格格不入的、輕盈得像踮著腳尖的姿勢,懷裡抱著幾本舊課本,低著頭,似乎要穿過這條汙穢的小道去上學。

她走得小心翼翼,像怕地上的汙水濺臟了腳上那雙乾乾淨淨、但已經洗得微微泛黃的白色塑料涼鞋。路過廢品站那堆沾著油汙的鐵鏽零件和碎裂的玻璃瓶堆時,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書本,把頭低得更深了。

然而,就在經過牆角的瞬間,她終究沒有完全避開一塊丟棄的西瓜皮,涼鞋的前端沾上了一小塊暗紅的汙漬。雪芝的腳步頓住了。她秀氣的眉頭輕輕蹙起,像一片柔軟的羽毛被風吹歪了弧度。她幾乎是立刻停下,彎腰用指尖捏住胸前一根辮子梢上係著的、一枚小小的、素白色的梔子花。這花不知是她從哪裡尋來,或許是彆人送的,彆在烏黑的發間,白得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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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極其小心地把那朵散發著清冷香氣的梔子花摘了下來,細白的手指撚著那小小的、已經有些打蔫了的花蒂,沒有半點猶豫,直接用它去擦拭涼鞋尖上那塊汙漬。她的動作很輕柔,花瓣碾在汙跡上,很快也染上了那抹刺目的殘紅。她的眼神專注地凝視著鞋尖,長睫覆下,眼瞼彎出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認真和憐惜。仿佛被汙染的隻是鞋,而不是那朵沾了汙穢的、被她隨手拋棄的花。她輕輕拂了拂鞋尖,又跺了兩下腳,似乎確認擦乾淨了,這才直起身,繼續前行,把那朵碾爛了的花丟在垃圾堆旁。她甚至沒有再看它一眼。

廢棄垃圾堆上,那抹素白上的汙紅紮眼得令人心顫。那縷清甜的花香在濁熱的空氣中徒勞地打轉,旋即便被更濃烈的廢品站氣味吞噬。

和平飯店爵士酒吧裡那縷不知從哪位女士身上飄來的、同樣冰涼清甜的梔子花香,此刻卻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塵封的木門,刺破了現實的金碧輝煌。那朵被汙損後隨手丟棄的小白花,那個永遠試圖保持乾淨卻總是陷在汙穢中的纖弱身影,雪芝……那股混合著卑微自尊與凜然徒勞的破碎感,帶著弄堂午後悶熱的汙濁氣息,蠻橫地湧回鼻腔,衝進心臟。

阿寶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才勉強抑製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粗口和那股由心底湧上的酸澀。眼前奢華到令他窒息的一切——水晶杯、威士忌、雪茄、考究的老人——都在那一刻褪色、虛化、扭曲。他仿佛又被拋回了那個充斥著金屬鐵鏽味、發餿食物氣味和廉價香煙味道的廢品站角落。耳邊隻剩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沉重地敲打著耳膜。

“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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