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叔低沉平緩的聲音像一塊投入靜水的石子,瞬間將那潮水般洶湧的記憶碎片打散。阿寶悚然一驚,回過神。他還深陷在爺叔那雙能洞察一切的深潭般的眼睛裡。酒吧裡爵士樂的調子舒緩依舊,水晶燈依舊散發著富足的光芒,對麵老人握著威士忌杯的手指平穩有力。弄堂的灰塵和雪芝的梔子花香氣,隻餘下一絲冰冷的殘痕在指尖纏繞。
“魂靈頭飛到七堡去了?”爺叔的聲音帶著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妙的嘲弄。他沒有追問阿寶突如其來的失神,隻是極慢地啜飲著杯中剩餘的琥珀色液體,冰塊在杯底叮當作響,發出最後消融的歎息。
阿寶感到一陣燥熱從耳根一直燒到臉頰。他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將雪芝和那個悶熱的下午從腦海裡驅逐出去。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挺直了剛才因回憶而無意識鬆懈的脊背,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更硬氣一些:“爺叔,您講的對,身板夠不夠硬,得看有沒有路。路……”他咬了咬牙,“阿拉想試試!您指一條道,是刀山是油鍋,我自己闖!”
這話帶著弄堂少年特有的莽撞和孤注一擲的決心,像一顆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池塘。爺叔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空了的杯子,杯底在柚木桌麵落下最後一聲清脆的輕響,徹底安靜下來。那雙閱儘千帆的眼睛像鷹隼般鎖住阿寶。這短暫的沉默帶著極大的壓迫感,讓阿寶感覺自己像被釘在了那張過於柔軟的沙發裡。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微弱聲響。
許久,爺叔的嘴角才極其緩慢地牽動了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種對命運的默認或是對某種未知結果的推演。他探手入懷,動作不疾不徐,掏出的不是昂貴的支票簿或雪茄,而是一盒極其普通的硬殼大前門香煙。煙殼已皺折磨損,邊角泛起毛刺。他抽出一根,叼在嘴裡,隨即又從另一側口袋摸出一個極其袖珍、亮鋥鋥的老式防風打火機。哢噠!清脆的金屬摩擦聲異常清晰,幽藍色的小火苗竄起,湊到煙頭前點燃。
煙霧嫋嫋升起,帶著辛辣的煙草氣息。爺叔微眯著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滄桑感似乎更深地烙印在他臉上。
“路,就在眼前。”爺叔的聲音裹挾著煙霧,比方才低沉沙啞了幾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再看阿寶,而是透過自己呼出的灰白色煙圈,望向遠處華燈初上的外灘輪廓。“門,今天就算你邁過來了。”他略作停頓,目光重新聚焦在阿寶臉上,銳利如刀鋒,“不過,進了和平飯店的門,不等於就是和平飯店的人。走一步,就要看清三步。一張認購證……”他彈了彈煙灰,那點微紅的光在陰影裡明滅,“印出來是紙,攥在手心是火,放進爐膛裡……”他意味深長地停住了,煙霧在兩人之間氤氳,“燒得出金子,也點得著棺材!”
燒得出金子,也點得著棺材!
十一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阿寶的心上。弄堂裡為兩塊錢差價可以爭執一天一夜的小本買賣瞬間成了小兒科的遊戲。那張寫著“股票認購證”幾個冷冰冰字符的紙片,在爺叔吐出的煙圈和那深不可測的眼神中,驟然膨脹成一座搖搖欲墜的金山,山腳下是通向黃浦江底的無底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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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士樂小號最後一個婉轉的長音滑落,像一聲沉重的歎息,彌漫在驟然安靜的空氣裡。爺叔掐滅了隻抽到一半的煙,煙蒂按熄在那個晶亮剔透的威士忌杯托裡,發出極其輕微的嘶的一聲。他動作流暢地站起身來,拿起靠在桌邊的硬木手杖,整了整沒有任何褶皺的西裝下擺。
“下禮拜二,午後兩點半,”他平視著阿寶,眼神裡沒有絲毫邀約的暖意,隻有一種近乎刻板的交易指令,“海關鐘響,我在十六鋪碼頭,和平號貨輪的舷梯下麵。”說完,他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一個字,轉身便走。他那挺直的背影走向酒吧深處更璀璨的燈影和人流,步履依舊沉穩從容,帶著一種“謝絕打擾”的冷硬氣場,很快便融入那片富麗的虛幻背景,消失不見。
雕花廊柱後的柚木小圓桌旁,隻剩下阿寶一個人僵坐著。那杯殘餘的威士忌底液和杯托裡尚未冷卻的煙蒂散發著微弱的熱氣,是他與那個傳說唯一發生交集的證明。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的寒氣,透過單薄的鞋底一陣陣湧上來,直鑽進骨頭縫裡。方才爺叔的話字字如炸雷:“燒得出金子,也點得著棺材!”
“轟——”一聲沉悶悠遠的巨響毫無預兆地穿透厚重的牆壁和窗戶,撞擊在阿寶身上!那是外灘海關大樓的銅鐘,厚重恢弘,宣告著傍晚六點的降臨。渾厚的鐘聲一圈圈蕩開,響徹十裡洋場,也震得整個和平飯店的地麵都在微微顫動。
鐘聲!如同巨大的潮汐,把那些沉在心底的碎片再次凶猛地翻卷攪動起來。
弄堂三兄弟從廢品站後牆溜出來時,夜幕已壓上鹹亨路昏黃的路燈頂。雪芝丟棄梔子花那一幕,像投進臟水溝的石子,隻在阿寶心頭短暫攪起了幾圈漣漪,旋即被更現實的焦慮淹沒。外煙生意眼看要斷糧,飯碗砸了,彆說買煙,下個月的搭夥飯錢都成問題!
“娘的!走!直接去十六鋪!”阿寶突然發狠,猛地一拍汪小閒的肩,“阿毛講不講交情無所謂,鈔票塞過去,總歸認得清!”
“現在?烏漆麻黑的碼頭,找死啊!”汪小閒驚得眼鏡差點掉下來。
陶陶擰著眉頭,粗聲粗氣地接口:“阿寶講的有道理!縮卵沒飯吃!黑才安全!走!”
海腥味混雜著鐵鏽和劣質柴油的惡心味道撲麵而來。十六鋪碼頭的夜晚遠比白天更混亂喧囂,卸貨場巨大的探照燈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將黑暗切割得支離破碎。巨大的貨輪如沉默的鋼鐵巨獸趴在黃浦江邊,卸貨的號子聲、板車滾輪撞擊地麵的咣當聲、船員的嗬斥混雜著不明身份的吆喝在鹹濕的夜風裡喧囂鼎沸,震耳欲聾。
阿毛,那個汪小閒口裡沾親帶故的煙販,就在碼頭貨物堆放區外圍一圈被油汙浸透的水泥樁子間鬼祟出沒。他蹲在幾個摞起的集裝箱陰影裡,像條擇人而噬的地頭蛇。他矮壯結實,套著一件分不清顏色的工裝背心,脖子上掛著一串油膩的金鏈子。
“阿毛哥!”汪小閒陪著笑,佝僂著精瘦的身子湊過去,遞上皺巴巴的三張十元大鈔,“阿拉兄弟,謝老板那邊的……”
阿毛一把奪過票子,沾著唾沫點了一遍,塞進鼓囊囊的褲袋裡,這才抬起眼皮,那雙三角眼在陶陶和阿寶身上轉了一圈,眼神渾濁,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和貪婪,就像一隻正在估量獵物價值的老鼠。
“啥事體?”他粗嘎地開口,一股濃烈的大蒜味混合著劣質煙草的臭氣直噴到汪小閒臉上。
阿寶努力忽略那股惡心氣味,跨前半步,開門見山:“要煙,健牌。有多少?”聲音不高,卻壓過了周圍的喧囂。
“喲?”阿毛似乎有點意外這小年輕的態度,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口氣不小嘛。要多少?”
“看貨,看價。”阿寶眼睛死死盯著他,“現鈔。”
阿毛三角眼眯縫起來,上下打量阿寶,像是在評估一件破爛的價值:“小赤佬有點腔調。今晚到了一條洋船上,夾帶出來不多,”他伸出幾根油膩的手指比劃了一下,“老規矩,整條不拆。健牌八塊,萬寶路七塊五。要就跟我去拿,不敢就滾蛋!”
八塊?整條?現鈔?!陶陶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就要罵娘,被阿寶一個凶狠的眼刀逼了回去。
阿寶心臟縮緊,大腦裡那架無形的算盤再次劈裡啪啦瘋狂運轉。成本飆升將近三倍!這簡直是明搶!他想轉身就走。但一想到西康路那個他們好不容易穩住、提供微薄銷路的攤位……
“哪裡提貨?安全嗎?”阿寶的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弦。
阿毛嗤笑一聲:“膽子真小!跟我走!”他轉身就鑽向貨場更深處一條漆黑狹窄,流淌著腥臭積水的小巷。
海關大鐘那聲最後的“嗡——”的長長餘音在和平飯店宏偉的空間裡終於散去。黃浦江麵上,巨大的客輪拉響悠長的汽笛,像是在回應鐘聲的召喚。周圍的一切——爵士樂,雪茄香,輕聲笑語——仿佛都在這一刻重新活了過來。
阿寶僵硬地站起身,指尖還殘留著煙蒂熄燃那一瞬間的微弱灼熱觸感。他看了一眼杯托裡那扭曲變形的煙頭,又看看爺叔消失的方向。喉嚨裡像堵著一團乾澀滾燙的棉花。
路在腳下?這扇用半包大前門香煙和一身孤勇撞開的和平飯店的門,外麵連接的是金光大道,還是通往十六鋪碼頭那條更深、更黑暗的汙濁弄堂?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早已沒有了梔子花的香氣。隻有煙草燃儘的苦澀,和一種冰冷金屬打火機般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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