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總頹然跌坐回椅子上,雙手用力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淚水,混合著汗水,從他指縫中無聲地滑落。那個在商場上叱吒風雲、在黃河路上從容不迫的寶總,此刻脆弱得像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玲子默默地看著他,沒有上前安慰,也沒有再倒酒。她隻是靜靜地站在吧台後,拿起一塊乾淨的毛巾,用溫水浸濕,擰乾。然後,她走到寶總身邊,輕輕拉開他捂著臉的手,用溫熱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臉上的淚痕和汗水。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像在擦拭一件珍貴的瓷器。
寶總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著玲子近在咫尺的臉龐。燈光下,她的眉眼溫潤,眼神平靜,沒有憐憫,沒有責備,隻有一種無聲的包容和理解。這份沉默的溫柔,像一道暖流,悄然滲入他冰冷絕望的心田。
“玲子……”寶總喃喃地喚了一聲,聲音哽咽。
“嗯。”玲子輕聲應道,繼續手上的動作,“哭出來就好了。憋在心裡,傷身。”
她沒有問雪芝是誰,沒有問發生了什麼,隻是用行動告訴他:這裡,是安全的港灣。你可以卸下所有的偽裝,做回那個會痛、會哭的阿寶。
寶總再也控製不住,淚水洶湧而出。他像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依靠,將頭埋在臂彎裡,壓抑了多年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屈辱,在這一刻徹底決堤。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渾身顫抖。
玲子默默地陪著他,沒有言語,隻是在他哭得快要喘不過氣時,輕輕拍著他的背。時間在淚水和沉默中緩緩流淌。夜東京的燈光,昏黃而溫暖,像一個巨大的繭,包裹著這個被舊夢擊碎的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寶總的哭聲漸漸平息,隻剩下低低的抽噎。酒精和情緒的巨大消耗讓他筋疲力儘,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玲子輕輕歎了口氣。她拿來一條薄毯,小心地蓋在寶總身上。然後,她拉過一張凳子,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拿起一本舊書,就著燈光安靜地翻看起來。她沒有離開,就這樣默默地守著,如同守著一個易碎的夢。
菱紅和芳妹其實並沒有走遠,她們在弄堂口站了一會兒。菱紅氣呼呼地數落著寶總的“沒出息”,芳妹則小聲勸慰著。後來,芳妹不放心,又悄悄溜回夜東京門口,透過門縫看到玲子默默守護的身影,才拉著菱紅回去了。
這一夜,夜東京的燈光一直亮著。玲子守著醉倒的寶總,守著他破碎的舊夢,守著他最不堪的脆弱。她沒有睡,隻是偶爾起身,幫他掖好滑落的毯子,或者倒一杯溫水放在他手邊。窗外,城市的霓虹閃爍,永康裡寂靜無聲。時間仿佛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裡凝固了。
第二天清晨,第一縷微光透過窗欞照進夜東京。寶總在頭痛欲裂中醒來。他睜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和那盞昏黃的吊燈。他發現自己趴在桌子上,身上蓋著薄毯。玲子坐在不遠處的凳子上,頭靠著牆壁,似乎也睡著了,手裡還拿著一本翻開的書。
昨晚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回腦海。請柬……乾花……醉酒……痛哭……還有玲子那無聲的守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他輕輕掀開毯子,坐起身,動作驚醒了玲子。
玲子睜開眼,看到寶總醒來,眼神平靜無波,仿佛昨夜什麼都沒發生過。她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輕聲問:“醒了?頭疼嗎?我去給你煮點醒酒湯。”
“不用了,玲子。”寶總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避開玲子的目光,低著頭,“謝謝……我……我該走了。”
他站起身,腳步還有些虛浮。他沒有看玲子,徑直走向門口,推開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撲麵而來。他沒有回頭,快步離開了夜東京,消失在永康裡狹窄的弄堂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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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子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輕輕歎了口氣。她沒有追,也沒有問。她知道,有些傷口,需要自己舔舐。
寶總沒有回和平飯店。他像一具行屍走肉,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他走到了至真園的後巷。天剛蒙蒙亮,後廚已經開始忙碌,隱約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爐火的轟鳴。
他猶豫了一下,繞到後門。門虛掩著,他推門走了進去。後廚燈火通明,熱氣騰騰。穿著白色廚師服的師傅們正在緊張地備菜,潘經理背著手在巡視,看到寶總進來,愣了一下,隨即微微頷首,沒有多問。
寶總沒有理會任何人,徑直走到灶台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裡放著一張給廚師休息用的小矮桌和板凳。他拉開板凳,坐了下來。
“潘經理,”寶總的聲音低沉沙啞,“麻煩你,給我下一碗麵。清湯麵,什麼都不要加。”
潘經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對一個年輕廚師吩咐道:“給寶總下一碗清湯麵。”
很快,一碗熱氣騰騰的清湯麵端了上來。白色的細麵臥在清澈的湯底裡,上麵飄著幾粒蔥花,簡單到極致。
寶總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著。麵條很軟,湯很淡,幾乎沒有味道。他一口一口地吃著,動作機械而緩慢。廚房裡忙碌的喧囂仿佛離他很遠,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隻有吞咽麵條的輕微聲響。
他吃著這碗沒有任何澆頭、沒有任何滋味的清湯麵,仿佛在咀嚼著自己被掏空的心。雪芝的婚訊,像一把鋒利的刀,將他精心構築的“寶總”外殼徹底劈開,露出了裡麵那個依舊傷痕累累、卑微不堪的“阿寶”。那朵帶汙漬的梔子花,那盒蓋上的“珍重”,像烙印一樣刻在他心上。
一碗麵吃完,湯也喝得乾乾淨淨。寶總放下碗筷,抬起頭。他的眼神依舊疲憊,卻少了幾分昨夜的瘋狂和絕望,多了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他站起身,對潘經理點了點頭,沒有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後廚。
潘經理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碗空了的、連蔥花都沒剩的麵碗,若有所思。
李李不知何時出現在廚房門口。她穿著素雅的晨袍,看著寶總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碗空麵,眼神深邃難明。她沒有說話,隻是轉身離開。
一碗清湯麵,如同一次無聲的洗禮。洗去了昨夜的癲狂與淚水,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疲憊和一片狼藉的內心。雪芝的婚書,徹底碾碎了阿寶心中最後的舊夢。那個弄堂裡的少年,連同他卑微的愛戀和屈辱的過往,似乎真的被埋葬了。留下的,是一個更加堅硬、也更加空洞的“寶總”。前路茫茫,他該如何自處?黃河路的棋局,又將迎來怎樣的變數?一切都籠罩在清晨的薄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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