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飯店頂樓套房。厚重的絲絨窗簾拉開了一半,晨曦的光芒斜斜地灑入,卻驅不散室內凝重的氣氛。巨大的紅木辦公桌上,不再是往日整潔的模樣,而是被一堆小山般的、散發著陳舊紙張和淡淡黴味的文件所占據。那是範新華幾乎跑斷了腿、翻遍了湖西廠殘存的檔案室,才勉強湊齊的部分賬本、合同、資產清單以及職工名冊。
範新華局促地站在辦公桌前,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身上的工裝雖然乾淨,卻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惶恐與卑微。他低著頭,不敢去看辦公桌後那個深陷在寬大皮質座椅裡、眉頭緊鎖的男人。
寶總的手指,緩慢地、一頁頁地翻動著那些泛黃、甚至有些破損的紙張。越看,他的眉頭皺得越緊,臉色也愈發凝重。資產負債表的赤字觸目驚心,早已是資不抵債;銀行貸款合同上的還款日期早已逾期,罰息如同雪球般越滾越大;供應商的催款單堆積如山,金額從幾萬到幾十萬不等;職工集資入股的憑證上,那些手印和簽名,此刻仿佛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指尖;還有那些關於設備抵押、廠房租賃糾紛的法律文件,如同一團團亂麻,糾纏不清……
每一頁紙,都像一塊沉重的磚,不斷壘砌,壓在他的心頭,讓他感到一陣陣胸悶。
範新華在一旁,聲音乾澀而顫抖地補充解釋著,試圖厘清這團亂麻,卻往往越說越亂,漏洞百出,更添幾分絕望的氣息。
“……大概……大概就是這些了……寶總……還有些……可能……可能被債主搶走了,或者……當廢紙賣了……”範新華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帶著哭腔。
寶總沒有回應,隻是合上了最後一份文件,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用手指用力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需要靜一靜。
“儂先回去。”寶總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等通知。”
範新華如蒙大赦,又如同被判了死緩,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深深地鞠了一躬,踉蹌著退出了套房。
門輕輕合上。套房內恢複了寂靜,卻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充滿無形壓力的寂靜。
寶總睜開眼,目光再次落在那堆“爛賬”上。爺叔的話,如同冰冷的警鐘,在他腦海中回蕩:“救,是結善因,但未必立刻得善果……甚至會沾惹是非恩怨……”“借人家的雞生自己的蛋,但人家憑什麼借你?”
商業的理性,如同精密冰冷的儀器,在他腦中飛速運轉,計算著利弊得失:
全球金融風暴餘波未平,納斯達克的綠色幽靈仍在徘徊,國內消費市場明顯疲軟,出口訂單也在縮減。“現金為王,收縮戰線”是爺叔和他自己定下的鐵律。寶隆貿易雖根基穩固,但服飾公司股價受大市拖累,明珠公司新廠投產需要持續輸血,至真園雖生意火爆但現金流也需維持……每一處都需要錢,都需要穩健。
而此時,將巨額資金投入湖西廠這個無底洞?投入一個設備老舊、技術落後、債務纏身、人員冗雜、與市場完全脫節的爛攤子?這需要投入多少?幾百萬?幾千萬?甚至可能上億?而且極可能是持續性的投入,看不到明確的回報周期和盈利模式!這根本不是投資,這幾乎是……填海!是用真金白銀去填一個看不到底的深淵!
風險極大!一旦陷入過深,甚至可能拖累寶隆係自身的資金鏈!在如今的經濟環境下,這無異於一場豪賭,而且贏麵極小!
很快,他的核心團隊——小閒、服飾公司的財務總監、寶隆投資部的經理,甚至汪明珠也被叫來了——齊聚套房。當他們聽完寶總簡略的介紹和初步想法他甚至還沒敢說“救”,隻是說“評估一下可能性”),再粗略翻看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文件後,幾乎是一邊倒地表示了強烈的反對。
“寶總!三思啊!”財務總監第一個跳起來,臉色發白,“這根本是個火坑!不!是黑洞!你看這些債務!還有這些隱性負債職工安置、醫保拖欠)!根本算不清!投多少錢進去都聽不見響!”
“寶總,現在全球市場什麼情況您最清楚!”投資部經理語氣急切,“我們的投資策略是保守!是防禦!這個時候逆勢擴張,而且是擴張這樣一個……負資產項目?風險係數太高了!完全不理性!”
小閒也憂心忡忡:“寶總,範新華這個人……可靠嗎?他把廠子搞成這樣,能力、人品都值得懷疑。讓他參與?會不會引狼入室?而且那些職工,情緒不穩,債務糾紛複雜,很容易出事端!我們何必去惹這一身騷?”
連汪明珠,在最初的悲憫過後,麵對如此冰冷的現實數據,也遲疑了:“寶總……我……我知道他們很難……但是……這擔子實在太重了……我們……我們明珠公司剛起步,也經不起大風浪啊……”
團隊的反應,冰冷而現實,如同數九寒天裡的一盆冰水,澆得寶總透心涼。他知道,他們說的句句在理。這才是正常的、理性的商業思維。感情用事,是商場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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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在一種壓抑和分歧中結束。團隊成員們帶著擔憂和不解離去。套房內,又隻剩下寶總一人,麵對那堆冰冷的文件和窗外看似繁華卻危機四伏的城市景象。
接下來的幾天,寶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內心掙紮和煎熬之中。他連續幾晚失眠,在寬敞卻顯得空蕩的套房裡來回踱步。地毯上幾乎被他踏出一條無形的路徑。
他打開彭博終端,屏幕上納斯達克指數依舊在低位掙紮,全球主要市場的綠色陰霾揮之不去。這提醒著他外部環境的嚴峻。
他拿起湖西廠的調查報告,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和範新華絕望的臉交替出現,汪明珠的泣訴言猶在耳。
他想起爺叔關於“因果”與“業力”的點撥——“財富既是福報,也是業力。用之正道,可積功德;用之不當,反噬亦快。”
他想起自己夜訪廢墟時的震撼,想起那本鮮紅的《勞動模範榮譽證書》,想起照片上那些曾經充滿希望的笑臉……
他又想起團隊成員們那些理性卻冰冷的反對意見,想起可能拖累主業的巨大風險……
兩種力量,如同兩隻巨大的、無形的猛獸,在他心中瘋狂地撕咬、搏鬥!一邊是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商業理性,警告他止步,自保為上。另一邊是洶湧的情感共鳴和一份沉重的、難以言喻的道義責任,以及爺叔所說的“結一份善因”所帶來的、某種玄妙的精神吸引力。
他仿佛陷入了一場無形的困獸之鬥!被自己的理智與情感、算計與良知、恐懼與責任,團團圍住,無處可逃!
他甚至開始深深地自我懷疑:我寶總,真的有能力扮演這個“救世主”的角色嗎?我是不是被一時的情緒衝昏了頭腦?我是不是高估了自己?拯救一個湖西廠,遠比在股市上打贏一場收購戰、在談判桌上拿下一個項目要複雜得多、艱難得多!這涉及成百上千個活生生的人,涉及盤根錯節的曆史遺留問題,涉及一個完全陌生的行業和積重難返的沉屙痼疾!我真的……能駕馭得了嗎?
巨大的壓力和精神內耗,讓他肉眼可見地憔悴下去。眼窩深陷,臉色晦暗,甚至連平日一絲不苟的發型,都透出幾分淩亂。
他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黃浦江上遊弋的船隻,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無力感。
腳下的這座城市,既是造就他輝煌的舞台,也隱藏著無數像湖西廠這樣冰冷而殘酷的角落。
繁華與沒落,成功與絕望,往往隻有一街之隔。
救,還是不救?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此刻卻重如千鈞,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知道,自己必須儘快做出決斷。無論是進是退,都不能再這樣無止境地內耗下去。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回辦公桌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堆湖西廠的文件上,眼神中充滿了掙紮,但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狠厲的決斷力,也開始悄然凝聚。
心魔縈繞,困獸猶鬥。最終的抉擇,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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