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西廠的重生藍圖,在寶總與團隊的精心勾勒下,已有了清晰的輪廓和冷硬的數字支撐。“中心廠+家庭作坊”的柔性生產網絡,如同一台設計精密的機器,每一個齒輪的咬合、每一分動力的傳輸,都被精確計算。然而,寶總深知,再精妙的機器,若沒有燃料驅動,終將是一堆廢鐵。湖西廠的燃料,不是資金,而是——訂單。沒有市場,沒有銷路,一切產能、一切成本控製、一切熱血期盼,都將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必須找到訂單,而且是能匹配我們新模式、能給出合理利潤的訂單。”寶總在和平飯店頂樓,對汪明珠下達了指令,語氣不容置疑,“明珠,這件事,隻有儂能做。儂熟悉外貿流程,有明珠公司的渠道,更重要的是,儂了解湖西廠的故事,儂有那股……打動人的勁頭。”
汪明珠沒有絲毫猶豫,接下了這副沉甸甸的擔子。她知道,這是湖西廠生死存亡的關鍵一役,也是寶總對她能力和信任的極致考驗。她不再是那個需要寶總庇護的“虹口小囡”,而是必須獨當一麵、為整個新局開辟生路的“汪總”。
其時,中國加入to在即,全球經濟格局暗流湧動,既是挑戰,也蘊藏著無限機遇。外貿的門檻在降低,渠道在拓寬,國際買家對“中國製造”的興趣日益濃厚,但競爭也空前激烈。
汪明珠沒有絲毫耽擱。她讓助理迅速整理了湖西廠新模式下能承接的產品類型和大致產能,親自監督張秀英等幾位老師傅,日夜趕工,精心打樣了幾種主打產品:采用優質新疆長絨棉、手感柔軟細膩的經典款針織衫;融合了傳統“梅花”提花工藝、兼具保暖與時尚感的羊絨混紡圍巾;還有幾款設計精巧、充滿手工溫度的編織工藝品。這些樣品,承載著湖西廠老師傅們沉澱多年的手藝和背水一戰的希望。
準備就緒,汪明珠毅然踏上了北上南下、開拓商路的征程。她的第一站,是北京。
北京的風,乾燥而冷冽,帶著皇城根兒的威嚴與疏離。汪明珠穿著剪裁利落的職業套裝,拎著沉重的樣品箱,穿梭於各大外貿公司、駐華商社和高端百貨的采購部之間。她不再僅僅是推銷產品,而是帶著一個使命,講述一個故事。
“您好,我是上海明珠國際貿易的汪明珠。我們不僅提供產品,更希望為您講述一個關於‘重生’的故事。”她打開樣品箱,拿出那件柔軟的針織衫,“這是我們合作的湖西針織廠,一家有近五十年曆史的老廠,曾經輝煌,也曾陷入困境。但現在,一群下崗的老師傅們,重新拿起了針線,他們用的是最紮實的工藝,最負責的態度。您看這個針腳,這個密度,這種對質量的堅持,是現代化大機器流水線無法替代的。我們做的,不是簡單的訂單生產,是帶著溫度和傳承的手工精品……”
然而,現實是冰冷的。大多數時候,她麵對的是禮貌而敷衍的回應、懷疑的目光、以及毫不留情的拒絕。
“故事很動人,汪總。但我們采購看的是價格、交期和穩定性。你們這種小規模、分散式的生產,質量能保證嗎?交期能準時嗎?”
“湖西廠?沒聽說過。我們現在合作的供應商都是大型出口企業,資質齊全,價格有優勢。”
“手工精品?概念很好,但成本太高了,市場接受度有待驗證。”
吃閉門羹是家常便飯。有時,她甚至連采購負責人的麵都見不到,隻能留下資料和樣品,石沉大海。
北京的冬天,天黑得早,她常常獨自一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和沉重的樣品箱,回到冰冷的酒店房間。看著窗外陌生的、車水馬龍的街景,巨大的孤獨感和壓力如同潮水般襲來。
但她沒有時間自怨自艾。她拿出筆記本,複盤每一次會談的得失,修改推介方案,調整產品策略。寶總的話在她耳邊回響:“一個女人,越是笑容滿麵,一翻底牌越是一肚子苦水。”
她對著鏡子,練習微笑,練習用最自信、最真誠的語氣,去打動下一個潛在客戶。
離開北京,她又奔赴天津港,接觸進出口貿易商。隨後,更是南下廣州,參加了當年的春季廣交會。
廣交會人山人海,萬商雲集,機遇與競爭都呈幾何級數放大。明珠公司的展位並不起眼,“湖西廠”的名號更是無人知曉。汪明珠和助理站在展位前,不放過任何一個駐足的目光。她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講述著湖西廠的故事,展示著老師傅們的心血結晶。嗓子說啞了,高跟鞋站腫了,笑容僵硬了,但眼中的光芒卻從未熄滅。
她的堅韌和真誠,以及那幾款確實做工精湛、頗具特色的樣品,終於吸引了一些買家的注意。其中一位來自東歐某國中型百貨公司的采購代表,彼得羅夫先生,在展位前停留了許久。他仔細檢查了圍巾的針腳和手感,又拿起那頂編織帽反複觀看,對上麵的傳統中國紋樣很感興趣。
“故事很特彆,汪總。”彼得羅夫先生的英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但眼神很認真,“質量看起來也不錯。但是,價格呢?交貨時間呢?我們需要非常穩定的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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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明珠心臟怦怦直跳,她知道機會來了。她報出了寶總精心核算過的、極具競爭力的價格,並鄭重承諾:“交期請您放心!我們雖然模式新,但管理嚴格,每一道工序都有老師傅把關,絕不會延誤!我們可以先從小批量試單開始,如果您滿意,我們再擴大合作!”
談判是艱難的。彼得羅夫對價格和付款方式提出了苛刻的要求。汪明珠幾次都想放棄,但想到湖西廠那些眼巴巴盼望著的老師傅,想到寶總沉靜卻充滿期望的眼神,她咬牙堅持下來。她與寶總、小閒頻繁通電話,反複測算成本,商討底線。最終,在寶總的授權下,她做出了一些讓步,但也堅守了利潤的底線。
經過幾輪拉鋸,在廣交會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天,彼得羅夫先生終於點了點頭,從公文包裡拿出了合同。
“汪總,你的堅持和你們產品的故事打動了我。這是第一筆試訂單,五千頂針織帽,三千條圍巾。希望你們不要讓我失望。”
那一刻,汪明珠幾乎要喜極而泣!她強忍住激動的心情,雙手微微顫抖地接過合同,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訂單金額並不大,利潤也很薄。但對於湖西廠,對於整個重生計劃,這薄薄的幾頁紙,卻重如千鈞!它如同在漫漫長夜中點亮的第一盞燈,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前路,給所有人以巨大的信心和希望!
她第一時間將消息傳回了上海。
和平飯店頂樓,寶總接到電話,聽著汪明珠雖然疲憊卻難掩興奮的聲音,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舒緩的笑意。他放下電話,對坐在一旁靜靜品茶的爺叔說:“爺叔,明珠那邊,成了。第一單,東歐的。”
爺叔緩緩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淡淡道:“嗯。開局不錯。但記住,外麵的人隻看見我們在和平飯店的霓虹,看不見我們總統套間裡的凳子要分三等。生意場上的風光,背後都是算計和汗水。這單生意,利潤薄,風險不小,要盯緊,不能出任何紕漏。”
寶總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爺叔的話,總是能在他稍有鬆懈時,給他一劑清醒針。他明白,訂單隻是開始,真正的考驗在於履約,在於能否將設計藍圖和成本核算,一絲不苟地轉化為讓客戶滿意的優質產品。
“爺叔,我明白。”寶總目光沉靜,“強勢文化造就強者,弱勢文化造就弱者。湖西廠過去就是吃了‘等靠要’弱勢文化的虧。現在,我們給了他們機會,但路,必須他們自己走出來。依賴救世主,本質是懦弱的生存哲學。這一單,就是試金石。做得好,前途光明;做砸了,萬劫不複。”
他立刻拿起電話,打給小閒和範新華:“明珠拿到了第一張訂單!立刻啟動生產預案!原料采購、工序分包、質量檢驗,每一個環節都必須嚴格按照標準執行!告訴所有參與的人,這是湖西廠重生第一仗!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消息傳回湖西廠,如同投入滾燙油鍋裡的一滴水,瞬間炸開了鍋!質疑、觀望、興奮、緊張……各種情緒交織。但在汪小閒和範新華的組織下,在張秀英等老師傅的帶頭下,第一批報名試生產的工人們,迅速行動起來。
領料、分工、趕工……中心廠裡,久違的機器聲有限的設備檢修後重啟)和人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分散在各個家庭作坊裡的女工們,也第一次為了一個明確的、來自遙遠國度的訂單,緊張而專注地忙碌起來。
汪明珠沒有立刻回上海,她留在廣州,處理完合同後續事宜,又繼續奔波,尋找新的機會。她知道,一盞燈不夠,需要更多的燈火,才能照亮湖西廠徹底的重生之路。
她站在賓館窗前,望著南方璀璨的夜空,臉上帶著疲憊卻堅定的笑容。寶總說得對,她笑容滿麵背後,是一肚子不為人知的苦水和壓力。但她扛住了,並且,闖出了第一線生機。
北上的商路,艱難坎坷,但她用她的韌性、智慧和那份帶著溫度的“故事”,硬生生鑿開了一道縫隙。光,已經從縫隙中照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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