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際服裝博覽會上那場無聲的較量，如同一盆冷水，澆醒了被妒火和自負衝昏頭腦的薛金龍。湖西廠那個小而精致的展位前，專業買手和媒體記者們專注而欣賞的眼神，與他金豹展台前雖人頭攢動卻多為看熱鬨、詢低價的人群形成了刺眼的對比。他砸下重金營造的喧囂聲勢，在對方沉靜內斂的質感與文化底蘊麵前，竟顯得如此浮躁和廉價。
展會結束後，薛金龍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看著手下報上來的、主要來自二三線批發市場、利潤薄如紙的訂單彙總，再對比行業媒體上對湖西廠不吝讚譽的報道，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嫉妒、惱怒、挫敗，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他意識到，自己之前那套靠低價競爭、背後搗亂的手段，在已經走上品牌化、差異化道路的湖西廠麵前，非但效果甚微，反而可能讓自己永遠被釘在低端市場的泥潭裡，與湖西廠漸行漸遠。
一個扭曲卻又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其商人逐利本性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發酵：既然打不垮，何不利用？甚至……吞並它？
他看中了湖西廠“老字號”品牌重生帶來的巨大溢價潛力，以及其獨特產品在高階市場的吸引力。而他薛金龍，擁有湖西廠目前缺乏的大規模產能、成熟的低成本控製體係和覆蓋更廣的中低端渠道。一個“完美”的陰謀在他腦中成型：通過“合作”，將湖西品牌握在手中，利用自己的生產線進行規模化、低成本複製，快速變現，哪怕最終做爛這個牌子，也能在短期內攫取巨額利潤。
數日後，一封通過頗有分量的中間人轉交的邀請函，擺在了和平飯店寶總的案頭。薛金龍邀寶總在城隍廟附近一家頗有名望的私密茶館“清韻閣”一敘，美其名曰“共商行業發展”。
寶總看著那份措辭客氣卻難掩倨傲的請柬，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閃過一絲冷冽。他看向坐在一旁閉目養神的爺叔。
爺叔緩緩睜開眼，指尖撚動佛珠，淡淡道：“黃鼠狼給雞拜年。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見見無妨，聽聽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心中自有定見即可。”
寶總微微頷首：“也好。正好讓他徹底明白，湖西廠的路，和他金豹的路，從來就不是一條路。”
約定的時間，清韻閣最僻靜的“聽鬆”包廂。窗外是仿古園林的竹影婆娑，室內茶香嫋嫋，環境清雅，氣氛卻暗流湧動。
薛金龍早早到了，穿著緊繃的昂貴西裝，粗金鏈子依舊晃眼，手指上碩大的金戒指在泡茶時叮當作響。他試圖營造一種輕鬆掌控局麵的姿態，但眉宇間那絲揮之不去的江湖氣和急於求成的焦躁，與這雅致的環境格格不入。
寶總準時到達，一身合體的深色中山裝，步履沉穩，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平靜無波。他身後隻跟著小閒，安靜地守在包廂門外。
“寶總！久仰大名！今日總算得見，幸會幸會！”薛金龍起身，堆起熱情的笑容，伸出手。
寶總與他輕輕一握，手感粗糙而有力，隨即鬆開，淡然道：“薛老板，客氣。”
兩人落座，穿著旗袍的茶藝師嫻熟地衝泡著上好的龍井，碧綠的茶葉在白瓷盞中舒展沉浮。
寒暄幾句後，薛金龍便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題，他揮退茶藝師，身體前傾，壓低聲音，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寶總，明人不說暗話。展會我也看了，湖西廠的東西，確實有獨到之處！老牌子，有故事，有手藝，我薛金龍佩服！”他先捧了一句，話鋒隨即一轉，“不過，寶總啊，做企業，光有情懷不行，得講究規模，講究效益！您那個模式，好是好，就是太慢！成本太高！市場做不大啊！”
寶總靜靜品茶，不置可否。
薛金龍見他不接話，隻好繼續唱獨角戲：“我呢，彆的沒有，就是廠子大，機器多，工人足，成本控製有一套！渠道也廣！咱們要是能合作，那可是強強聯合，天作之合啊！”他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茶桌上，“我的想法是，湖西這個品牌，由我們金豹來負責大規模生產！保證產量，降低成本！貼上你們的牌子，利潤我們按比例分成！你們隻管設計和講故事，輕鬆賺錢！怎麼樣？”
他描繪著一幅“美好”的藍圖，仿佛已經看到金山銀山在向自己招手。
寶總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一聲輕響。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薛金龍那充滿算計的眼底：
“薛老板的意思是，用你金豹的生產線，生產貼著‘湖西’商標的……廉價貨？”
薛金龍臉色微微一僵，隨即強笑道：“哎，寶總，話不能這麼說！是擴大生產，滿足市場需求嘛！價格可以靈活一點……”
“然後，用低質低價的產品，透支‘湖西’幾十年積累、如今剛剛重拾的信譽和口碑？”寶總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讓張秀英老師傅們一針一線的心血，變成流水線上粗製濫造的仿品？讓汪明珠辛苦開拓的高端市場，因為品質滑坡而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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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金龍被問得啞口無言，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寶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餘地：“薛老板，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道不同，不相為謀。湖西廠要走的路，是匠心之路，是品牌之路，是價值之路。我們追求的不是規模最大，而是品質最優，品牌最久。絕不會為了一時的利益，犧牲根本，自毀長城。你的合作方案，恕難從命。”
說完，寶總微微頷首，不再看薛金龍那張漲成豬肝色的臉，轉身便向包廂外走去。小閒立刻跟上。
“寶總！你……你彆敬酒不吃吃罰酒！”薛金龍猛地站起，氣急敗壞地低吼道，“沒有我的產能和渠道，你那小打小鬨，成不了氣候！”
寶總腳步未停，隻在門口略一駐足，側過半張臉，留下一句冰冷的話：“湖西廠的氣象，不勞薛老板操心。是成氣候，還是成笑話，時間會證明。告辭。”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薛金龍粗重的喘息和咬牙切齒的詛咒聲。
回到和平飯店頂樓，爺叔聽完寶總簡短的敘述，緩緩道：“意料之中。此人貪而愚，見利忘義，不可與謀。拒絕得好，斷了其妄想。”
寶總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暮色中的城市，目光深遠：“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這次是利誘，下次，恐怕就是更狠辣的手段了。”
爺叔撚動佛珠，聲音古井無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守住本心，持正破邪。湖西廠如今根基漸穩，已非昔日吳下阿蒙。他若自尋死路，便是其咎由自取。”
談判桌上的一番交鋒，徹底劃清了雙方的界限，也點燃了薛金龍更深的恨意。一場更加激烈的、關乎生存與毀滅的商業風暴，正在黃浦江畔悄然醞釀。而寶總和他守護的湖西廠，已然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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