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畔的又一個春天，來得悄無聲息，卻又勢不可擋。暖風拂過外灘新綠的梧桐，吹動著湖西廠院子裡那幾株移栽不久、已然亭亭如蓋的香樟。陽光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灑進廠部會議室，照亮了一張張沉穩而充滿生氣的麵孔。
寶總坐在長桌的一端，目光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範新華，昔日那個在倉庫角落瑟瑟發抖、幾近崩潰的男人，如今腰杆挺直，眼神堅定，眉宇間是獨當一麵的沉著與乾練。他的身旁，是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的張秀英老師傅，她的眼神裡不再有往日的憂慮，而是技藝得以傳承、價值得以彰顯的欣慰與安寧。再旁邊，是幾位在重組過程中嶄露頭角、如今已成為技術和管理骨乾的年輕麵孔，如周建軍等人，他們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實乾家的銳氣。
汪明珠也特意從外地趕回，坐在一旁，嘴角帶著欣慰的笑意。
這是一支嶄新的、充滿凝聚力的隊伍，是湖西廠真正的脊梁。
寶總的心中，沒有離彆的傷感，隻有一種看著雛鷹羽翼豐滿、即將展翅高飛的釋然與平靜。他知道，時候到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會議室裡細微的交談聲立刻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沒有慷慨激昂的開場白，寶總的聲音平穩而清晰，如同在敘述一個既成的事實：
“今天叫大家來，沒有彆的事。主要是想告訴大家，湖西廠走到今天，地基算是打牢了，框架也立穩了，活路，你們自己也蹚出來了。”
他頓了頓，目光與每一雙眼睛對視，仿佛要將這份信任直接傳遞到他們心底。
“我，還有寶隆係，當初介入湖西廠，圖的不是長久控製，更不是賺多少錢。當初汪總問我，能不能給老工人們一條活路。現在，這條路，你們自己走出來了，而且走得比很多人想象的都要穩。”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薄薄的文件夾，卻沒有打開。
“所以，我決定，寶隆係將開始逐步減持在湖西廠的股份。最終的目標，是讓湖西廠成為一個真正由你們在座的各位，以及全體符合條件的員工和管理層共同擁有的、獨立自主運營的企業。這，才算是我當初承諾的‘授人以漁’，真正完成了。”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落針可聞。雖然大家隱約都有預感，但當寶總親口說出這個決定時，震撼依舊不小。這意味著，湖西廠將徹底擺脫“依附”，實現真正的“斷奶”。
“誰都了解，生存往往比命運還殘酷。”寶總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世事的力量，“隻是沒人願意認輸。我們都在不斷趕路，忘記了出路。但現在，湖西廠的出路，就在你們自己腳下，在你們自己手裡。”
他看向範新華，看向張秀英，看向每一個熟悉的麵孔：
“接下來的路，要靠你們自己走了。市場，不會因為你們是重生的國企就同情你們，競爭隻會越來越激烈。記住我反複強調的三句話：第一，品質是唯一的生命線，是湖西廠安身立命的根本，一絲一毫不能放鬆。第二，內部團結是最大的力量，股改定下的規矩，是保障公平、激發活力的基石，必須堅守。第三，要不斷創新，老手藝要傳承，新產品要開發，眼光要放長遠。”
他的語氣變得極其鄭重：
“我不會留下任何空頭承諾。我能給的，隻有這份信任，和這份徹底放手的決心。湖西廠的未來，是成為參天大樹，還是曇花一現，取決於你們自己。”
說完這番話，寶總身體微微後靠，不再言語。他將舞台，完全交給了眼前這些人。
長時間的沉默。範新華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飛速閃現——外白渡橋的寒風、職工的唾罵、寶總嚴厲的斥責與毫無保留的信任、無數次挑燈夜戰的艱辛、第一次拿到盈利報表時的狂喜……酸甜苦辣，百味雜陳。
他終於緩緩站起身，麵向寶總，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這個動作，沉重而緩慢，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情感。當他直起身時，眼眶已然泛紅，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
“寶總……您的話，每一個字，我們都記下了！您放心！湖西廠，是您的心血，更是我們幾百號工人最後的指望和尊嚴！我們……我們就是拚了命，也絕不會辜負您這份信任和期望！一定會把廠子辦好，對得起您，對得起所有老職工，也對得起我們自己！”
他的聲音哽咽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鏗鏘：
“我們……我們一路奮戰，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是為了有一天能改變世界，是為了……是為了不讓這個世界，再把我們踩在腳下，改變我們！湖西廠這塊牌子，絕不會倒！”
張秀英老師傅也顫巍巍地站起來，老淚縱橫：“寶總……謝謝您……給了湖西廠第二次命！給了我們這些老骨頭……還能發光發熱的機會！”
周建軍等年輕骨乾也紛紛起立，眼神灼熱，齊聲道：“請寶總放心！”
寶總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最後一絲牽掛也悄然落下。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有欣慰，有釋然，更有一種超脫般的平靜。
“你不是我，你不會懂。”他曾在無數個艱難時刻這樣對自己說。但此刻，他看著這些浴火重生的麵孔，他懂了。他一直以為，隻能是事情改變人，人改變不了事情。但是眼前的他們——範新華、張秀英、周建軍，以及湖西廠上下每一個人——他們，用他們的汗水、淚水和不屈的脊梁，真真切切地，改變了一些事情。他們改變了一個工廠的命運，改變了幾百個家庭的未來，也改變了他寶總對商業、對財富、對人生的理解。
他站起身，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隻是再次深深地看了大家一眼，仿佛要將這最後的畫麵刻在心裡。然後，他轉身，步伐沉穩地走出了會議室。
陽光正好，灑滿走廊。身後，是即將真正開始自己航程的湖西廠；前方，是等待著他的、新的未知與挑戰。
授人以漁，終有所成。此間事了，心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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