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西廠的航船已然揚帆自立,寶總的生活重心也悄然轉移。和平飯店頂樓的夜晚,不再被湖西廠的緊急電話和厚厚報表所充斥,恢複了往日的寧靜與深邃。窗外,浦東的燈火日益璀璨,與浦西外灘的古典光華交相輝映,勾勒出上海灘日新月異的磅礴氣象。
這一夜,沒有亟待處理的商務,沒有需要權衡的危機。寶總與爺叔對坐窗前,一壺上好的普洱沏出琥珀色的茶湯,香氣氤氳。話題,自然而然地回到了那場曆時近兩年、波詭雲譎卻又最終雲開月明的湖西廠重生記。
“爺叔,”寶總為爺叔斟滿茶,語氣中帶著經曆風雨後的沉澱與思索,“湖西廠這件事,到今天,總算是塵埃落定了。現在回頭想想,這一路,真是步步驚心。”
爺叔緩緩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目光,聲音一如既往的平和悠遠,卻直指核心:“阿寶,你可知,湖西廠一事,表麵看來,是你仗義出手,拯救他人於水火。然究其根本,實則是你的一場自我渡化。”
寶總微微一怔,凝神靜聽。
“你證明了,商道並非隻有弱肉強食的掠奪與錙銖必究的算計。”爺叔繼續道,“資本,亦可承載道義,傳遞溫度,成就他人。你未曾將自己擺在施舍者的‘救世主’位置,未曾期望他人的感恩戴德。你所做的,不過是遵循市場規律,尊重人性常倫,點燃了一盞叫做‘機會’和‘規矩’的燈,照亮了他們憑借自身力量站起來、走下去的路。這便是‘強勢文化’的真諦——非是淩駕於他人之上的霸道,而是自立立人、遵循天道的王道。”
寶總深深點頭,爺叔的話如同洪鐘大呂,敲醒了他心中許多朦朧的感悟。他回想起最初,自己何嘗沒有過一絲“救世主”的優越感?但現實的複雜與人性的幽微,很快將他這種幼稚的幻想擊得粉碎。他不得不沉下心來,研究最枯燥的成本核算,應對最惡意的輿論攻擊,平衡最糾結的利益分配……正是在這具體而微、甚至有些狼狽的實踐中,他才真正觸摸到了商業與人性的規律。
“爺叔,我明白了。”寶總的目光清澈而堅定,“真正的強大,不是征服了多少對手,攫取了多少財富,而是能夠創造一種機製,賦予他人改變命運的能力。湖西廠的成功,不在於我投了多少錢,而在於我或者說我們共同)建立了一套能讓勤勞者得其食、有能者顯其才的規矩。這套規矩,才是它活下來的根。”
“正是此理。”爺叔頷首,“天道冥冥,自有其常。非關鬼神莫測,乃是自然之理、人倫之常。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你順應了人心思定、人心向善、人心求好之常理,故而能成。薛金龍之流,逆天而行,唯利是圖,踐踏人倫,故而言敗。此乃天道,亦是因果。”
寶總默然,品味著“天道”二字。他想起了過程中的種種艱難時刻,那些不被理解、遭受非議、甚至眾叛親離的瞬間。此刻想來,那正是新舊觀念碰撞、善惡力量博弈的必然過程。
“這樣的年代,人心叵測,確實難有完全的信任,最終隻能靠自己判斷,擔起責任。”寶總感慨道,“但正因為如此,建立公平的規則才顯得尤為重要。規則,才是陌生人社會裡最可靠的信任基石。”
爺叔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夜空,語氣變得深邃:“死亡並不可怕,肉身終會湮滅。真正可怕的,是被人徹底遺忘,是未曾在這世上留下任何有價值的印記。阿寶,你此番在湖西廠留下的,不僅僅是救活了一個廠,安置了幾百人。你留下了一種可能性的示範,一種商業倫理的探索。這份印記,比萬貫家財更不易磨滅。”
寶總心中一震。的確,湖西廠的經曆,讓他對商業、對人性的理解,躍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他不再僅僅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商人,更是一個開始思考財富意義、社會價值的探索者。
“世上本無絕對的善與惡,”爺叔繼續道,仿佛在闡述一個古老的真理,“差彆往往隻在於,是順應規律的強者,還是迷失在欲望中、無法看清事實的弱者。該來的風雨,總歸會來。一旦它來了,逃避無用,唯有勇敢麵對,借事煉心,方能成長。”
寶總想起自己曾經也有過猶豫和退縮,是爺叔的點醒和內心那份不甘,推動他堅持了下來。如今看來,每一次危機,都是淬煉。
最後,爺叔的目光收回,落在寶總身上,語重心長:“沉湎於虛幻的夢想,或是過往的成功,而忘記現實的生活與未來的挑戰,這是毫無益處的。湖西廠一頁,已然翻過。前方,又有新的天地,新的規則,新的挑戰在等待。阿寶,你的路,還長。”
寶總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著腳下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心中原有的些許自滿與感慨,被爺叔一番話洗滌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穩、更加開闊的胸懷。
天道冥冥,自有其常。他寶總,不過是這大時代洪流中的一葉扁舟,順勢而為,儘力而行。湖西廠的經曆,是他修行路上的一座重要裡程碑,但絕非終點。
他轉過身,對爺叔鄭重說道:“爺叔,我懂了。過往種種,皆是曆練。未來之路,仍需腳踏實地。”
爺叔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緩緩撚動佛珠,不再言語。
窗外,黃浦江上傳來悠長的汽笛聲,新的航程,已然開啟。而寶總,已然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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