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茂大廈高層辦公室的視野，賦予寶總一種俯瞰全局的錯覺，卻也時刻提醒著他與地麵真實溫度的距離。爺叔“盛世新憂”的警示，讓他不敢有絲毫懈怠。他清楚，感知新時代的脈搏，不能僅憑以往的經驗和宏觀的報告，必須沉下去，觸摸那些具體而微、卻可能顛覆一切的細節。
他給新成立的、由小閒直接負責的“戰略研究小組”下達了明確的指令：不再泛泛而談互聯網趨勢，而是聚焦研究幾家在國內快速崛起的新經濟公司——杭州的阿裡巴巴、深圳的騰訊、上海的盛大網絡。他要了解它們的發家史、核心商業模式、以及它們正在如何悄然改變普通人的生活和商業的底層邏輯。
厚厚的分析報告和剪報堆滿了他的案頭。他仔細翻閱著關於淘寶網成立、qq用戶激增、網絡遊戲《傳奇》火爆的報道。越是深入了解，他內心的震動就越強烈。一個平行於他熟悉的、由實體店鋪、麵對麵洽談、紙麵合同構成的商業世界，正在虛擬的空間裡以驚人的速度構建起來。數以百萬計的用戶在線上交流、娛樂、甚至開始嘗試交易。這個新世界規則迥異：速度至上、用戶體驗為王、規模效應決定生死。而他的寶隆係帝國，幾乎所有的根基，都還牢牢地紮在那個“舊世界”裡。
一種前所未有的“隔行如隔山”的感覺，以及更深層次的“時代斷層”感，向他襲來。為了獲得最直觀的感受，他做了一件小事。他讓助理找來一台新電腦，接通了那條速度緩慢、時常斷線的電話線撥號網絡，嘗試在剛剛上線不久的“淘寶網”上，購買一件湖西廠的“水柔棉”針織衫。
整個過程，讓他這個在商海搏殺多年的老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笨拙和挫敗。注冊賬號繁瑣，尋找商品如同大海撈針，圖片模糊，描述簡單，最讓他皺眉的是支付環節——沒有任何擔保，需要直接向一個陌生的銀行賬戶彙款。他對助理苦笑：“這比當年在七浦路淘貨還考驗運氣和膽量。”流程的繁瑣和信任機製的脆弱，讓他直觀地看到了線上交易初期的巨大障礙。
然而，商人的本能讓他立刻看到了另一麵：如果這些障礙被克服呢？如果圖片清晰、描述詳儘、支付安全便捷呢？那麼，這件針織衫理論上可以瞬間呈現在全國乃至全球的任何一位潛在買家麵前，無需汪明珠團隊舟車勞頓地奔波於各個商場櫃台。這種效率的潛在提升，是幾何級數的！這背後蘊藏的，是渠道的徹底革命。
幾乎與此同時，另一條線索觸動了他。一家他早年偶然投資、規模很小的軟件開發公司負責人，幾經周折找到小閒，希望能向寶總做一次彙報。這家公司專注於為中小型製造企業開發管理軟件，但苦於缺乏資金和最重要的——真實的應用場景來打磨產品。負責人帶著一份粗糙的商業計劃書，向寶總描繪了一個藍圖：將企業的生產計劃、庫存管理、訂單跟蹤甚至客戶關係，都整合到一個軟件係統裡，實現“數字化管理”，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寶總聽著彙報，目光卻投向了窗外黃浦江對岸的浦東。一邊是淘寶網代表的、直接麵向消費者的線上交易新世界，一邊是這家小公司試圖用技術賦能傳統製造業內部管理的探索。這兩條看似不相乾的線索，在他腦海中碰撞出一個火花：這或許是一條連接新舊世界的橋梁！
不是直接去搞看不清的消費互聯網，而是先從自己最熟悉的製造業內部效率提升入手，用數字化工具先打通企業內部管理的“任督二脈”，夯實基礎，再圖外聯。
他沒有被興奮衝昏頭腦，沒有立刻承諾大規模投資。湖西廠的經驗讓他深知，變革最大的阻力往往不是技術，而是人。他做出了一個極其務實的決策：指示小閒，牽線搭橋，推動這家小軟件公司與湖西廠進行一場“小範圍、低成本”的合作試點。選擇湖西廠，是因為他對那裡有影響力，範新華等人對他有信任基礎，且湖西廠本身有提升管理的內在需求。
試點內容聚焦兩方麵：一是嘗試將生產計劃排程和物料管理模塊化，用電腦係統替代部分手工報表；二是探索將客戶訂單尤其是來自汪明珠團隊的新訂單）信息，通過特定格式的文件進行線上傳輸，替代傳統的傳真和電話重複確認。
試點過程，果然如寶總所料，磕磕絆絆，阻力重重。軟件公司派來的年輕工程師，滿口專業術語，與車間老師傅溝通困難；習慣了憑經驗、看紙單的範新華和調度員，對屏幕上跳動的數據將信將疑，總覺得不如手摸紙看來得踏實；係統運行不穩定，時常出現小故障，更增添了大家的抵觸情緒。一時間，湖西廠的辦公室和車間裡，充滿了抱怨和質疑聲。
寶總接到範新華帶著為難語氣打來的電話，沒有指責，隻是平靜地說：“新華，我知道難。但這一步，早晚得走。就像當年讓你嚴格質檢一樣，開始都不習慣。耐住性子，一點點磨合。出了問題，解決問題，不要怕慢。”
數字鴻溝，第一次以如此具體、如此真切的方式，橫亙在寶總和他的商業帝國麵前。它不僅僅是技術的差距，更是思維習慣、工作方式、乃至整個商業文化的深刻裂痕。寶總站在鴻溝的此岸，清晰地看到了彼岸的廣闊天地，也深刻地體會到了跨越的艱難。但他知道，觀望和退縮沒有出路。
這場始於湖西廠一個小小角落的、笨拙而艱難的數字化試點，正是他邁向新時代的第一步試探。這一步，無關成敗，重在求證。求證那條連接過去與未來的路，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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