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飯店頂樓,那間可以俯瞰外灘萬國建築群與浦東陸家嘴新貌的老套房,似乎成了時光流轉中一個恒定的坐標。窗外,上海夜景,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璀璨,也更加複雜。浦西外灘的古典輪廓被燈光勾勒得雍容華貴,仿佛一位曆經滄桑卻風韻猶存的貴婦;而一江之隔的浦東,東方明珠、金茂大廈以及更多拔地而起的摩天樓宇,則用絢爛的霓虹和探照燈劃破夜空,展示著一種充滿未來感的、近乎魔幻的蓬勃野心。兩種光芒在黃浦江黝黑的水麵上交彙、流淌、碰撞,構成這個城市新舊交織、活力與底蘊並存的獨特交響。
套房內,燈光調得柔和。寶總與爺叔隔著一張紅木小幾對坐,幾上是一壺燙得正好的紹興黃酒,幾碟精致的本幫小菜——馬蘭頭香乾,油爆蝦,熏魚。沒有商務彙報,沒有緊急電話,這像是一次純粹的、師徒間的對酌。
寶總替爺叔斟滿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般的瓷杯裡微微晃動。他沒有立刻舉杯,目光投向窗外那片令人心潮澎湃的夜景,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經曆大風浪後的沉澱與清明:
“爺叔,回想這幾年,從金融風暴裡爬出來,到一頭紮進湖西廠那個爛攤子,跟薛金龍那種人纏鬥,再到如今,眼看著高天原這樣的人物起來又遇到麻煩,還要琢磨什麼互聯網、數字化……有時候想想,像做了一場大夢。”
他輕輕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笑意:“寶隆係的資產規模是擴大了不少,但說心裡話,這些數字的增減,現在反而覺得是其次了。最大的收獲,是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被徹底洗刷了一遍。以前在證券部,在黃河路,想的都是怎麼快、怎麼贏,怎麼用錢生錢。湖西廠一趟走下來,才真正懂了什麼叫責任,什麼叫根基,什麼叫‘人間正道是滄桑’。”
爺叔靜靜地聽著,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波瀾,隻是指尖緩緩撚動著那串陪伴他多年的紫檀佛珠。他呷了一口溫熱的黃酒,醇厚的滋味在口腔裡化開,才不緊不慢地回應,聲音蒼老卻透著洞穿世事的智慧:
“救一廠,易。無非是投入資本,理順管理,撫平人心。你做到了,做得漂亮。”他抬起眼皮,目光深邃地看向寶總,“然,救一心,難。非是救他人之心,乃是救己之心。破心中之賊——破‘等靠要’之賊,破‘急功近利’之賊,破‘唯我獨尊’之賊。阿寶,你此番曆練,破的正是這些賊。此心能破,方能真正立起來。”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於救一世之業,尤難。非指你寶隆一係之業,乃是指探尋一條可持續、可傳承、利澤眾生之商道。你已過‘易’關,正行在‘難’路上。長夜未央,前路漫漫,崎嶇坎坷必不會少。”
寶總深深點頭。爺叔的話,總是能將他心中模糊的感受,點化成清晰的路徑。他回想起初到湖西廠時,麵對那群絕望的工人,他何嘗沒有過一絲“救世主”的虛榮?在與薛金龍搏殺時,又何嘗沒有過以暴製暴的衝動?在股改陷入僵局時,又何嘗沒有過妥協退讓的猶豫?正是在這一次次的考驗與抉擇中,他不斷地審視自己,打破又重塑著自己的商業觀與價值觀。
“是啊,”寶總感慨道,“以前覺得商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現在慢慢覺得,或許更像爺叔您常說的,是耕種,是修行。快慢有時,收成有季。湖西廠能活下來,走上正軌,範新華能出去留學,汪明珠她們能嘗試新路子,這比賺多少錢都讓人踏實。”
就在這時,房間一角的液晶電視裡,晚間新聞的背景音飄了過來。女主播清晰而冷靜的聲音報道著兩條接連播放的快訊:
“本台最新消息,備受關注的b2b電商平台‘阿拉丁貨源網站’,因近期爆發的國際質量糾紛及平台監管問題,今日再次遭到多家國際采購商的聯合質詢,其創始人高天原未出席原定的行業峰會,引發市場進一步擔憂……分析人士指出,該事件對中國電商平台的國際信譽提出了嚴峻挑戰……”
畫麵切換,是另一條新聞:
“下麵關注政策動態。國家發改委相關負責人今日表示,將深入貫徹落實中央精神,大力發展數字經濟,推動互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賦能傳統產業轉型升級,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
兩條新聞,一憂一喜,一破一立,仿佛是這個時代最生動的注腳,在這間安靜的套房內回響。
寶總和爺叔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轉向了電視屏幕,靜默地看了片刻。寶總的臉上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驚慌失措,反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思索。
爺叔緩緩道:“聽見了?潮漲潮落,皆有定數。疾風過境,摧枯拉朽,亦能喚醒沉睡之人。上麵的意思很清楚,不是不要新東西,是要紮紮實實、能落地、能利長遠的新東西。高天原的跟頭,是栽在太急、太浮、太忘本。這教訓,價值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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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總收回目光,心中了然。一個依靠資本催熟、忽視商業本質的“神話”時代,或許正在告一段落。而一個強調深度融合、賦能實體、注重可持續發展的數字經濟新時代,正隨著最高層的定調,緩緩拉開大幕。這不再是概念炒作的時代,而是真刀真槍、考驗內功的時代。
他手中的這盤棋,局勢已然大變。棋盤不再是上海灘一隅,甚至不再局限於傳統製造業,而是擴展到了整個國家戰略層麵的數字化浪潮之中。他之前布下的那些子——深耕湖西廠試驗田、投資精益科技打磨實體產業erp、派陶陶觀風預警、自身學習技術常識、甚至支持範新華出國深造……這些看似分散、短期不見效益的布局,在這一刻,突然被一條新的主線串聯了起來,顯現出前瞻性的意義。
它們不是在對抗浪潮,而是在為如何更好地“融合”與“賦能”探路。他的對手,不再是某個具體的人或公司,而是如何在這波瀾壯闊的新時代裡,找到寶隆係和更多像湖西廠這樣的傳統企業的位置和價值。
“爺叔,我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寶總的聲音平靜而堅定,“路還長,夜未央,但這盞燈,”他再次指了指心口,“算是真正點亮了。不怕了。”
爺叔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欣慰的笑容,他舉起酒杯:“善。心燈已燃,便可無畏。飲勝。”
兩隻白玉酒杯輕輕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融入了窗外大上海的夜色與喧囂之中。
寶總走到落地窗前,極目遠眺。城市的燈火如同浩瀚星河,每一盞燈下,都上演著各自的悲歡離合、奮鬥掙紮。他知道,屬於他的征程,遠未結束,甚至可以說,一個更加波瀾壯闊、也更加考驗智慧與定力的新階段,剛剛揭開序幕。他的眼神,不再是初入湖西廠時的義憤與衝動,也不是麵對高天原崛起時的困惑與焦慮,而是如這浦江之水,深沉、包容,充滿了麵對一切未知挑戰的沉靜與期待。
長夜未央,然燈已燃,路便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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