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皮革廠試點遇到的挫折,如同一盆夾雜著冰碴的冷水,將貿易通聯盟初建時的些許熱度與樂觀澆熄了大半。寶總回到和平飯店頂樓,雖未在眾人麵前顯露過多焦慮,但眉宇間沉澱的凝重,卻逃不過爺叔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他沒有急於詢問詳情,隻是照例沏上一壺釅茶,待寶總在對麵坐定,才將一盞澄澈滾燙的茶湯推至他麵前。
窗外,上海的夜空被都市的霓虹映照得泛出曖昧的紫紅色,真正的星辰早已隱匿不見。但爺叔的目光,卻仿佛能穿透這層人造的光暈,直抵天宇深處,窺見那冥冥中運轉不息的天道軌跡。
寶總呷了一口熱茶,任由那微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稍頃,才將海寧之行的種種困境——老師傅的抵觸、銷售團隊的消極、效率不升反降的窘境、魏宏慶的動搖乃至高天原那邊的冷嘲熱諷——娓娓道來。他敘述得客觀,不帶過多情緒渲染,但言語間透出的,是一種對前路艱難的清醒認知,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自身所選路徑的審慎質疑。
爺叔靜默地聽著,手中緩緩撚動那串紫檀佛珠,直至寶總言畢,室內陷入一片沉寂,隻有黃浦江上隱約傳來的汽笛聲,如同悠長的歎息。
“阿寶,”爺叔終於開口,聲音蒼老而平緩,卻帶著一種定人心神的力量,“你可知《周易》乾卦之象?”
寶總微微一怔,未料到爺叔會突然談起玄妙的易理,恭敬答道:“略知一二,乾卦象征天,剛健不息。”
“然也。”爺叔頷首,目光悠遠,仿佛在解讀一幅無形的星圖,“乾卦九五,爻辭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此乃極盛之象,如日中天,勢不可擋。”他頓了頓,話鋒微轉,“然,物極必反。至上九,爻辭則變為:‘亢龍,有悔’。”
他看向寶總,眼神深邃:“亢者,過高也,知進不知退,知存不知亡,知得不知喪。飛龍在天,固然威風,然若一味高飛,不知俯察,不恤下情,則離‘亢’不遠,必有悔吝隨之。”
寶總凝神細思,心中若有所動。爺叔雖未直言,但他立刻聯想到高天原及其“阿拉丁貨源網站”。那種依靠資本瘋狂輸血、追求極致擴張、短期內聚集起巨大聲量和市場份額的模式,不正像極了“飛龍在天”?然而,其燒錢無度、忽視根基、擠壓產業鏈、樹敵眾多的做法,豈不正是“亢”態已露?近期爆發的質量糾紛、供應商怨言、資本市場的疑慮,或許便是那“悔”之先聲。
爺叔繼續道:“觀今日之時局,某些喧囂之物,恰似這‘飛龍’,勢頭猛疾,引人矚目。然其道,過於剛猛,急於求成,猶如烈火烹油,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根基虛浮。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此非長久之道,乃劫數使然。”
這番話,如同撥雲見日,將寶總心頭因海寧挫折和高天原譏諷而生的些許陰霾,驅散了不少。他意識到,高天原模式的問題,並非簡單的操作失誤或競爭策略不當,而是其內在邏輯蘊含著無法調和的矛盾,其盛極而衰的結局,或許早已在易理之中埋下伏筆。
“反觀汝等今日在海寧所為,”爺叔將目光收回,落在寶總臉上,語氣平和卻充滿力量,“看似步履維艱,磕磕絆絆,效率不顯,怨聲載道。此非失敗之象,實乃‘潛龍在淵’之必然。”
“潛龍在淵?”寶總輕聲重複。
“正是。”爺叔撚動佛珠,“潛龍,勿用。非是不能用,而是時機未至,須潛心蓄力,修德增業。汝等貿易通之策,不追求表麵光鮮的流量與估值,而是沉入產業深處,幫企業理順內部管理,提升產品品質,打磨供應鏈條,開拓真實市場。此乃修‘內功’,積‘德行’。過程固然緩慢,甚至痛苦,猶如龍潛於深淵,暗流湧動,阻力重重。然,唯其如此,方能厚積薄發,根基穩固。”
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悠然道:“天時變易,潮水終有退去之日。待那喧囂的‘飛龍’力竭而‘有悔’之時,誰在裸泳,便一目了然。而始終潛心修煉‘內功’者,方能在水落石出之際,顯露出真正的價值與力量。勿因一時之困頓,而疑大道之可行。”
寶總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豁然開朗。爺叔的一席話,將海寧試點遇到的具體困難,提升到了商業哲學與時代規律的高度。他不再將眼前的挫折視為對“貿易通”模式的否定,而是看作任何深層變革都必須經曆的、痛苦的“築基”過程。高天原的困境,印證了急功近利模式的不可持續性;而海寧的艱難,恰恰說明了腳踏實地改革的必要性與價值。
“爺叔,我明白了。”寶總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海寧的陣痛,是免不了的學費。我們要做的,不是退縮,而是更有耐心,更講方法,幫助宏慶他們度過這個適應期。”
爺叔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意,補充道:“此外,尚需抬頭看路。觀星象,亦需察風向。”他意指當前的政策環境,“上意已明,鼓勵者,乃數字經濟與實體經濟之深度融合,賦能傳統產業轉型升級,此乃利國利民之長遠大道。而非那些虛火旺盛、脫實向虛的資本遊戲。汝等所為,正合此大勢。順勢而為,事半功倍。”
寶總點頭稱是。他深知,國家政策的導向,是決定商業模式成敗的宏觀基石。貿易通聯盟所探索的產業互聯網路徑,著眼於提升實體經濟的質量和效率,這與高層倡導的方向高度契合,無疑為他們的堅持提供了更堅實的底氣。
心中的迷霧儘散,寶總起身為爺叔斟滿茶,恭敬道:“多謝爺叔點撥。”
爺叔擺擺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燈火點亮的夜空,淡淡道:“星移鬥轉,天道循環。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方能在時代的激流中,找到自己的航道。阿寶,你選的這條路,崎嶇,但方向是對的。走下去便是。”
這一夜,寶總沒有繼續沉浸在海寧廠的具體事務中,而是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這座不眠的城市。高天原的“飛龍”仍在夜空炫技,但其軌跡已顯踉蹌;而他所引領的貿易通聯盟,正如爺叔所言,是那潛行於深水之中的“潛龍”,正在經曆蛻變前的磨礪與積蓄。
他不再焦慮於一時一地的得失,內心充滿了麵對長周期挑戰的沉靜與堅韌。天象已顯變局之兆,而他,已然做好了迎接風雨、並在這風雨中穩步前行的準備。真正的較量,不在旦夕之間,而在對規律的把握與對初心的堅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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