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坤集團宋國坤遞出的橄欖枝,如同在貿易通聯盟的前路上點亮了一盞高懸的引航燈,指明了規模化發展的巨大潛力。然而,潛藏在這份機遇之下的,是更為沉重的責任與更為複雜的挑戰。寶總深知,要將與國坤這等實業巨頭的合作從藍圖變為現實,前提是必須將海寧皮革廠這個“樣板間”真正做出成效,打磨出一套經得起檢驗的、可複製推廣的模式。這使得他投入到海寧試點工作中的精力有增無減。
與此同時,高天原“阿拉丁”平台的急速隕落,如同一場持續不斷的背景風暴,既印證了爺叔的先見之明和寶總所選路徑的正確性,也帶來了另一種無形的壓力——市場留給穩健探索者的窗口期有多長?輿論的耐心又能持續多久?他必須爭分奪秒,在“阿拉丁”留下的廢墟被新的喧囂覆蓋之前,讓“貿易通”的模式展現出清晰的生命力。
連日來,寶總頻繁往返於上海與海寧之間,與趙雷的技術團隊、溫小虹帶來的湖西廠骨乾、以及焦頭爛額的魏宏慶開會研討,調整方案,安撫人心。他既要應對宏慶時而冒出的急躁情緒,又要協調技術落地與人員適應的矛盾,還要思考如何將海寧的經驗抽象化、模塊化,以備將來與國坤集團更深度的對接。勞心勞力,殫精竭慮。
這日傍晚,他從海寧返回上海,車直接開到了和平飯店。步入頂樓套房時,他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襲來,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緊繃。爺叔外出訪友未歸,套房內異常安靜,落日的餘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房間染成一片暖金色,卻驅不散他眉宇間凝結的沉重。他鬆了鬆領帶,站在窗前,俯瞰著腳下這片他奮鬥半生、此刻卻感到有些陌生的繁華之地,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和迷茫悄然湧上心頭。
走得太慢,怕錯過時機,辜負了宋國坤的信任,也錯失了市場機遇;走得太快,又怕根基不穩,重蹈高天原的覆轍,尤其怕在海寧廠這樣本就脆弱的機體上,引發難以承受的排異反應。這種在“快”與“慢”、“進”與“穩”之間的權衡與拿捏,耗費的心神,遠比處理具體的商業難題更為劇烈。
他沒有叫餐,也沒有處理桌上積累的文件,鬼使神差地,他獨自一人下了樓,信步走出了和平飯店,沿著熟悉的路,走向那條遠離金融區喧囂的進賢路。仿佛是一種本能,在感到疲憊和困惑時,尋找一個可以安放身心的港灣。
玲子的小店,依舊亮著那盞昏黃而溫暖的燈。推開店門,風鈴輕響,那股熟悉的、混合著飯菜香和淡淡煙火氣的味道撲麵而來,瞬間撫平了他心頭的幾分焦躁。店裡還有一桌熟客在吃飯,玲子正端著剛出鍋的菜從廚房出來,見到寶總,她臉上掠過一絲細微的驚訝,隨即化為平和的笑意。
“來啦?還沒吃吧?臉色不大好。”玲子放下菜,用圍裙擦了擦手,語氣自然得像家人間的問候。
寶總勉強笑了笑,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嗯,沒什麼胃口。”
玲子沒再多問,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她端出來不是飯菜,而是一碗熱氣騰騰、湯色清亮、飄著幾點金黃油星的雞湯,輕輕放在寶總麵前。“先喝碗湯,暖暖胃。我看你是累著了,心思重,吃不下硬的。”
寶總看著那碗雞湯,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湯味鮮美醇厚,帶著一股暖流,瞬間從喉嚨熨帖到胃裡,連日來的疲憊似乎都隨著這口熱湯消散了幾分。
那桌熟客吃完結賬走了,店裡隻剩下他們兩人。玲子沒有打擾他喝湯,自顧自地收拾著碗筷,擦拭著本已很乾淨的桌子,動作不疾不徐,安靜而從容。
寶總慢慢喝著湯,望著窗外弄堂裡漸深的夜色和零星走過的鄰裡,忽然有一種想傾訴的欲望。他放下勺子,輕輕歎了口氣:“玲子,有時候覺得,這路真難走。看著機會在前麵,恨不得一步跨過去,又怕腳下沒踩實,摔得更慘。快也不是,慢也不是……”
玲子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如水。她走到他對麵坐下,拿起一塊乾抹布,繼續擦拭著桌麵上並不存在的水漬,聲音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卻像這碗雞湯一樣,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阿寶,你看我這小店,”她指了指這間不過幾十平米、裝修樸素的屋子,“開了這麼多年,來的都是街坊熟客。我沒想過要開分店,做成至真園那樣氣派。為啥?我覺得,生意嘛,不就是你幫我,我幫你?客人來我這裡,吃一頓舒心飯,聊幾句家常,覺得味道好,價錢實在,下次還來。我呢,靠這個店,能過日子,能幫襯點家裡,心裡就踏實。”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寶總臉上,依舊平和:“你想幫魏總他們,幫像宋總那樣的大老板,心是好的,是大事。但你彆把自己逼得太緊。事情,總要一件一件做,飯,要一口一口吃。你不可能讓海寧廠一天就變成湖西廠,也不可能讓所有老師傅一夜之間都學會用電腦。急了,就容易出錯,就像火候大了,菜就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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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真園有至真園的熱鬨,我有我的清淨。”玲子繼續擦著桌子,語氣裡沒有羨慕,也沒有貶低,隻有一種知足常樂的淡然,“有些人喜歡排場,有些人就圖個安心。魏總他們的廠子,也許就像我這小店,要的未必是馬上變得多大多強,先是能穩穩當當地活下去,讓工人有活乾,有飯吃,一步步來,慢慢變得更好。你用的那個互聯網,是快,是厲害,但也不能用它那個快節奏,來要求所有事都得那麼快。你得等等他們,陪他們一起變。”
這番話,沒有任何高深的經濟學術語,沒有複雜的戰略分析,甚至帶著幾分市井百姓的樸素認知。然而,正是這最樸實無華的語言,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打開了寶總心中那個被各種“模式”、“估值”、“風口”、“機遇”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窒息的結。
他猛然驚醒。自己一直以來,是否在不知不覺中,被互聯網那種追求“唯快不破”的思維所裹挾,以至於用那種急功近利的標準,來苛求一場本就需要時間沉澱、需要耐心磨合的深層產業變革?是否過於聚焦在“貿易通”這個聯盟的宏大敘事和未來圖景,而忽略了像魏宏慶、像海寧廠老師傅們這些具體的人的接受程度和真實感受?
玲子說的對,商業的本質,剝去所有華麗的外衣,不就是價值的交換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成全嗎?至真園的李李,擅長的是在繁華喧囂中織就人脈網絡,洞察時局;而進賢路的玲子,守護的則是這份喧囂背後最本真、最踏實的人情冷暖。兩者並無高下之分,都是這城市生態的一部分。自己推動的“貿易通”,其最終目的,不也正是為了賦能像海寧廠這樣的實體,讓它們能更好地創造價值、更穩定地生存發展嗎?如果這個過程本身充滿了焦慮、強迫和不適,那豈不是背離了初衷?
尊重傳統行業的規律,理解變革的陣痛,陪伴他們一步步適應和改變,而不是拿著鞭子在後麵驅趕,這才是“賦能”的真正含義,才是爺叔所說的“修內功、積德行”的體現。
想到這裡,寶總感到胸中的塊壘豁然消解,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他看著玲子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略顯粗糙卻異常溫暖的手,心中充滿了感激。“玲子,謝謝你。”他輕聲說,這句話包含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
玲子笑了笑,起身道:“謝什麼,湯涼了,我再給你熱熱。想吃點什麼?我給你炒個青菜,蒸條魚,清淡點。”
“好。”寶總點頭,臉上露出了連日來第一個真正放鬆的笑容。
窗外,夜色完全籠罩了城市,弄堂裡愈發安靜。小店內,雞湯的香氣再次彌漫開來。寶總坐在那裡,不再去想gv、去想要融資、去想競爭對手的潰敗,他隻是靜靜地感受著這份難得的安寧與踏實。他明白,前方的路依然漫長且充滿挑戰,但此刻,玲子這碗雞湯和一番樸素的言語,為他重新注入了走下去的耐心和力量。真正的變革,急不得,也亂不得,它需要一種如同文火慢燉般的、對時間和規律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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