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足足一刻鐘。這期間,無人敢動,無人敢言,連呼吸都刻意壓抑著,仿佛任何一點微小的聲響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聚焦在禦座之上那道如同凝固火山般的身影上。
終於,朱元璋緩緩地、幾乎是沒有一絲煙火氣地,又重新坐回了龍椅。他並未看癱軟在地的廖二虎,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依舊跪伏在地、身體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葉希賢。
他用一種低沉得近乎平靜,卻讓所有人脊背發涼的聲音說道:
“葉希賢。”
“臣……臣在。”葉希賢的聲音帶著顫音。
“年高德劭,忠心為國,”朱元璋緩緩道,每個字都像是斟酌過,“然,年齡已高,不宜再勞心案牘。賞,米百石,帛百匹,即日……歸家養老。”
他頓了頓,補充了最後一句,卻讓所有人心中再起波瀾:“令其本地知縣,月月探望,以彰朝廷優撫老臣之意。欽此。”
說完,朱元璋不再看任何人,起身,拂袖,與同樣麵色凝重的馬皇後、太子朱標一起,在一眾內侍的簇擁下,離開了奉天殿。
皇帝走了,但那無形的壓力卻並未消散,反而化作了更濃的疑雲。
葉希賢愣愣地跪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他原本是抱著必死之心,拚著一條老命也要諫言,維護倫常綱紀。他甚至已經想象好了被金瓜武士拖出殿外的場景。
可結果呢?
重賞!罷官!榮歸故裡!地方官每月探望!
這……這算是懲罰嗎?這分明是極高的榮寵和優待啊!
難道……難道那個流言並非空穴來風?難道陛下真的有過那般想法,被自己說破後,為了掩蓋,才用這種方式“安撫”自己,同時也是在向外界釋放某種……默認的信號?
不僅葉希賢如此想,殿內那些跟隨朱元璋多年的老臣,如李善長、徐達等人,心中也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們太了解朱元璋了,這位皇帝若是暴怒殺人,那才是正常反應。如此反常的平靜和“厚賞”,背後隱藏的深意,讓他們不寒而栗,更加確信這潭水,深不可測。
而癱在地上的廖二虎,在聽到朱元璋對葉希賢的處置後,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破滅,陷入了徹底的絕望。他寧願剛才皇帝暴跳如雷,當場把他拖出去打幾十廷杖,哪怕半死不活,至少命可能保住。可現在這種無視,這種沉默,意味著他在皇帝心中已經是個死人了!剩下的,隻是何時處置,以及是否會牽連家人的問題。他深知自己這些年來為皇帝辦了多少隱秘之事,得罪了多少人,此刻絕不會有人為他求情。
回到後宮,馬皇後屏退了所有宮女太監。沒等馬皇後開口詢問,朱元璋卻抬手阻止了她。
“妹子,你彆多想,”朱元璋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更帶著一種冰冷的銳利,“就連咱,都是剛剛……才從那個葉希賢嘴裡,知道有這個謠言。”
馬皇後聞言更是驚詫:“那你為何……”
“咱就想看看,”朱元璋打斷她,眼神幽深,“看看那些牛鬼蛇神,那些藏在暗處的東西,接下來還準備怎麼跳出來!”
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笑意,“反正,最可怕的事情,咱都從天幕上知道了,兒子造反,太子早逝、長孫夭折、就連咱都可能是被人給活埋的……眼下這點風浪,還有什麼可怕的?”
說話間,朱元璋竟開始動手解自己身上的龍袍。馬皇後愣了一下,自從登基稱帝以來,朱元璋極其注重威儀,從未自己更衣。
“重八,你……”馬皇後有些不解。
朱元璋將脫下的龍袍隨手搭在屏風上,露出裡麵尋常的棉布中衣,他活動了一下肩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語氣卻帶著一種決絕:
“衣服穿久了,硌得慌。也該換換,鬆鬆筋骨了。”
他這話語焉不詳,但馬皇後卻從中聽出了山雨欲來的味道。她的丈夫,似乎已經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準備用他自己的方式,來清理這驟然變得汙濁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