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采藥民
蜀郡青城山下,住了個叫陳阿土的采藥人。三十出頭的年紀,中等身材,手上全是老繭——那是常年握鋤頭、攀崖壁磨出來的。衣服是洗得發白的粗麻布,肘部打了塊青布補丁,草鞋的鞋尖也裂了道縫,露出半根腳趾。可他臉上總帶著股憨實的笑,見了誰都點頭問好,山裡的鳥獸似乎也認他,有時他蹲在樹下歇腳,會有小鬆鼠叼著鬆果,落在他腳邊的石頭上。
這年春末,陳阿土的媳婦春桃剛生了個女兒,取名阿囡。小家夥皺巴巴的,像顆剛剝殼的花生米,哭聲卻亮得很。可歡喜勁兒沒過幾天,愁雲就籠上了陳阿土的眉梢——家裡的米缸見了底,春桃要下奶,總得吃點好的,阿囡的繈褓還是借鄰居張嬸的舊布改的,連塊新棉花都沒有。
“你再去山裡找找,說不定能采著株老參,或是塊大薯藥,換了錢咱買斤小米,再給阿囡扯塊軟布。”春桃躺在床上,聲音還有點虛,卻伸手替陳阿土理了理衣襟。
陳阿土攥了攥媳婦的手,“你放心,我今天往深處走,準能找著好東西。”
天剛蒙蒙亮,他就扛著那把用了五年的老鋤頭,揣了兩個硬邦邦的麥餅,往青城山深處去了。往常他隻在山腳附近轉悠,怕走遠了回不來,可今天不一樣,家裡等著用錢,他咬咬牙,往那些少有人去的崖坡走。
山裡的霧氣還沒散,沾在樹葉上,滴在脖子裡,涼絲絲的。他踩著濕滑的落葉,走了約莫兩個時辰,忽然在一片鬆樹林下,瞧見了株奇怪的薯藥苗——尋常薯藥苗的葉子是心形的,這株的葉子卻像手掌,邊緣還帶著點淺紅,莖稈粗得像小孩的手腕。
“好家夥,這底下的薯藥準不小!”陳阿土眼睛一亮,趕緊放下鋤頭,在苗周圍挖了個圈。土是鬆的,帶著股潮濕的泥土香,他一鋤頭下去,能感覺到底下有硬邦邦的東西。挖了約莫三尺深,薯藥的表皮露了出來,紫褐色的,滑溜溜的,比他的胳膊還粗。
“這麼大,怕是能有十幾斤!”陳阿土越挖越起勁,鋤頭掄得飛快,汗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泥土裡,瞬間就沒了影。挖到五尺深時,薯藥的根部已經像個小瓦罐那麼大了,他正想伸手去掰,忽然腳下一沉——身下的土突然往下陷,帶著他整個人往下墜!
“不好!”陳阿土驚叫一聲,想抓住旁邊的鬆樹根,可手剛碰到樹皮,整個人就掉進了黑漆漆的洞裡。耳邊全是風聲,還有泥土簌簌往下掉的聲音,他閉緊眼睛,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要翻過來了。不知墜了多久,“咚”的一聲,他摔在了軟乎乎的東西上——是堆乾枯的樹葉,倒沒摔疼,可周圍一片漆黑,連點光都沒有。
他掙紮著坐起來,摸了摸身上,鋤頭還在,麥餅卻掉沒了。仰頭往上看,穴口隻有一個小小的亮點,像顆星星那麼大,根本爬不上去。“完了,春桃還等著我回去,阿囡還沒見過爹呢……”陳阿土蹲在地上,聲音有點發顫,可他轉念一想,春桃還在家盼著,他不能就這麼放棄。
他摸索著往四周摸,手指碰到了石壁,涼冰冰的,還帶著點潮氣。走了沒幾步,忽然摸到旁邊有個窄窄的洞口,能容一個人爬進去。“說不定這洞能通出去?”他咬咬牙,趴在地上,往洞裡爬。
洞壁很滑,偶爾有水滴下來,落在後頸上,涼得他一哆嗦。膝蓋磨在粗糙的石頭上,很快就破了,滲出血來,沾在褲子上,黏糊糊的。他爬了約莫半個時辰,胳膊酸得抬不起來,膝蓋也疼得厲害,正想歇口氣,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不是山裡的腐葉味,是新鮮的青草和花香!
他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又爬了幾十步,眼前忽然透出點光亮。再往前爬了幾步,洞口豁然開朗——他從一個石壁的縫隙裡鑽了出來,麵前是一條河,河水清得能看見底下的鵝卵石,陽光灑在水麵上,像撒了層碎金子。
河對岸是一片村落,青瓦白牆,不像他住的村子全是茅草屋。岸上的桑柘樹葉子嫩綠嫩綠的,開著小小的白花,風吹過,葉子沙沙響,還帶著股甜味。幾個穿著素色麻布衣的人在田裡耕作,衣服上沒有補丁,布料看著就軟和;還有個梳著總角的小孩,坐在河邊釣魚,魚竿是細細的竹竿,魚簍裡裝著幾條銀閃閃的小魚,蹦蹦跳跳的。
陳阿土看得呆了——這地方怎麼這麼好看?比鎮上的畫兒還美,而且天氣暖融融的,像三月裡最舒服的時候,可他記得,塵世裡已經快入夏了,山裡的蚊子都出來了。
“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陳阿土回頭,見是個白發老者,穿著件淺青色的長衫,手裡拿著個竹籃,裡麵裝著些野菜。老者的眼睛很亮,不像塵世裡的老人那樣渾濁。
陳阿土趕緊站起來,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老丈,我……我是山下的采藥人,挖薯藥的時候掉進了地穴,爬出來就到這兒了。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您知道這是哪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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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聞言,臉上露出點驚訝,隨即溫和地笑了,“原來是塵世來的客人,我姓王,你叫我王翁就行。這地方叫‘青城彆境’,離你住的塵世遠著呢。走,先跟我回家,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王翁領著他過了河——河上沒有橋,隻有一艘小小的木船,王翁輕輕一推,船就飄了過去,一點聲音都沒有。到了岸上,陳阿土才發現,這村裡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和木頭蓋的,沒有一點煙火氣,卻聞得到淡淡的芝蘭香。
王翁的家是座小小的竹樓,門口種著幾株開得正豔的桃花,花瓣落在地上,沒人掃,卻一點也不臟。進了屋,王翁端來一碗飯、一碗湯,還有一小碟野菜。飯是胡麻做的,顆粒飽滿,透著股清甜,聞著就讓人流口水;湯是柏子煮的,清澈見底,喝一口,嘴裡滿是柏葉的清香;野菜是涼拌的,脆嫩爽口,一點也不澀。
陳阿土餓壞了,拿起筷子就吃,一碗飯很快就見了底。王翁又給他盛了一碗,“慢著吃,不夠還有。”他又吃了兩碗,才放下筷子,摸了摸肚子,隻覺得渾身都暖烘烘的,之前的疲憊和饑餓全沒了。
“多謝王翁,這飯真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飯。”陳阿土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是彆境的食物,吃了能養精神。你先在我家住幾天,等身子緩過來了,我再帶你去見這裡的主事。”王翁說。
接下來的幾天,陳阿土就住在王翁家。每天吃的都是胡麻飯、柏子湯,偶爾還有些他叫不上名的果子,紅的、黃的,咬一口甜滋滋的。他發現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之前扛著鋤頭走幾步就喘,現在從村頭走到村尾,一點都不費勁,甚至能跳起來夠到桑樹上的桑葚。膝蓋上的傷口也愈合了,連個疤都沒留下。
第五天早上,王翁領著他往村東頭走。那裡有座小小的竹樓,周圍種滿了芝草,葉子是翠綠色的,上麵還沾著露珠。竹樓門口站著兩個穿素衣的女子,見了王翁,都躬身行禮。
“這是彆境的主事,玉宸先生。”王翁輕聲說。
陳阿土跟著王翁走進竹樓,裡麵很簡潔,隻有一張竹桌、幾把竹椅,牆上掛著幅畫——畫的是青城山,卻比他見過的青城山更秀麗,雲霧繚繞,像是有仙人在裡麵。桌後坐著個穿月白長衫的人,麵容溫和,眼神卻很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你便是從塵世來的采藥人?”玉宸先生開口,聲音很輕,卻讓人心裡很靜。
陳阿土趕緊點頭,“回先生,我叫陳阿土,是青城山下的采藥人,不小心掉進地穴,才到了這裡。”
“這裡是青城彆境,是修仙之人居住的地方。你能來這裡,也是一種緣分。”玉宸先生指了指桌上的盤子,裡麵放著幾顆拳頭大的果子,果皮是淡青色的,透著點瑩光,“這是青華果,能助你養氣。你伸手試試,能拿多少,便是你的緣分。”
陳阿土走到桌前,心裡有點緊張,伸手去捧果子。他覺得能拿十幾顆,可手一碰到果子,卻隻有三顆落在了他手裡,其餘的像是有股力氣推著,怎麼也碰不到。
“這便是你的分了。”玉宸先生笑了笑,“你初來乍到,還沒有住處,就讓王翁帶你去西坡的竹屋住下。我派三個侍女教你修仙之術,你且安心學,若是能祛了塵念,便能在此長住。”
王翁領著陳阿土去了西坡的竹屋。竹屋不大,卻很乾淨,裡麵有張竹床、一張竹桌,窗外就是竹林,風吹過,竹葉沙沙響,特彆安神。沒過多久,三個女子走了進來,一個穿青衫,一個穿素衣,一個穿紫裙,分彆叫青瑤、素雲、紫霞。
“我們是先生派來教你道術的。”青瑤性子最直,先開了口,“從今天起,每天早上你要對著朝陽吐納,吸進清氣,吐出濁氣;上午跟著素雲識藥,彆境的草藥比塵世的靈,你得學會辨好壞;下午跟著紫霞學靜心,坐在竹林裡,不想塵世的事;晚上再練吐納,直到月亮升到頭頂。”
陳阿土點點頭,心裡有點期待——他以前隻聽說過修仙,沒想到自己也能學。
接下來的日子,他就跟著三個侍女學道術。早上天剛亮,他就站在竹屋前的空地上,跟著青瑤吐納:吸氣時,感覺有股清涼的氣從鼻子鑽進肚子裡,暖烘烘的;呼氣時,又覺得肚子裡的濁氣全跑了出去,渾身都輕鬆。上午跟著素雲去山裡識藥,素雲會指著一株芝草說:“這是赤芝,莖是紅的,能補氣血;那是紫芝,莖是紫的,能安神。”他記在心裡,把每種藥的樣子、用處都畫在樹皮上,怕忘了。下午跟著紫霞坐在竹林裡靜心,剛開始他總忍不住想春桃,想阿囡——春桃的奶夠不夠?阿囡的繈褓暖不暖?可紫霞教他,要是想塵世的事,就閉上眼睛,想竹林裡的清香,想竹葉上的露珠,慢慢的,心裡就靜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陳阿土的道術越來越熟練。他能閉著眼睛,從竹林的這頭走到那頭,不碰斷一根竹子;能一眼看出草藥的年份,甚至能感覺到草藥裡的靈氣;吐納的時候,肚子裡的那股暖氣越來越足,走路時腳像踩著棉花,輕輕的,甚至能跳上三尺高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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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在彆境已經住了一年。彆境的草木總像三月裡那樣,嫩綠的葉子,盛開的花,沒有春夏秋冬的變化,也沒有白天黑夜的長短差異。陳阿土的身子越來越輕盈,臉上的皺紋少了,連手上的老繭都淡了些,看起來比剛來時還年輕了幾歲。
可這天晚上,他坐在竹窗前,看著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了春桃。那月亮和塵世的月亮一樣圓,他記得阿囡出生那天,也是這麼圓的月亮。春桃當時躺在床上,抱著阿囡,笑著說:“阿土,你看阿囡的眼睛,像不像你?”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怎麼了?”青瑤正好進來送水,聽見他歎氣,停下腳步問。
陳阿土轉過頭,眼裡有點紅,“我想春桃,想阿囡了。我來的時候,阿囡才剛出生幾天,現在……現在塵世裡,她該會走路了吧?春桃一個人帶孩子,肯定很辛苦,家裡有沒有錢買米?”
青瑤皺了皺眉,“你忘了先生說的?彆境的一年,相當於塵世的三十年。你離開塵世已經三十年了,春桃說不定已經老了,阿囡也該有自己的孩子了,甚至……甚至她們可能已經不在了。你這是塵念未祛,才會想這些。”
“三十年?怎麼會這麼久?”陳阿土愣了,他覺得自己才來沒多久,“不可能,我才學了一年道術,春桃怎麼會老?阿囡怎麼會有孩子?我要回去看看,我得確認她們是不是安好。”
“你回去也沒用,塵世已經變了,你找不著她們的。”青瑤勸他,可陳阿土的主意已定,非要回去。
沒辦法,青瑤隻好把這事告訴了玉宸先生。玉宸先生聽了,沒生氣,隻是歎了口氣,“他心裡有牽掛,就算留在彆境,也修不成仙。讓他回去看看也好,若是見了家人安好,塵念自會祛了;若是見不著,也能斷了念想。”
第二天早上,玉宸先生給了陳阿土一個布袋子,裡麵裝著三枚青華果,“你回去若是見著家人,就把果子給她們,能保她們健康長壽;若是見不著,就回來,彆在塵世多留。”又讓王翁撐船,送他到之前的洞口。
“你順著洞爬回去,就能到塵世的青城山了。”王翁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想回來,就再到那株薯藥苗的地方,往下挖,自然能找到洞口。”
陳阿土點點頭,接過布袋子,彎腰鑽進了洞口。爬洞的時候,他心裡又緊張又期待——春桃,阿囡,我回來了。
這次爬洞沒上次那麼辛苦,他身子輕,很快就爬出了地穴。洞口的陽光有點晃眼,他眯了眯眼睛,發現周圍的環境變了——之前的鬆樹林還在,可那株薯藥苗已經沒了,地上隻留下個淺淺的坑。遠處的山下,多了很多房子,不是茅草屋,是磚瓦房,甚至還有幾座兩層的小樓。
他順著山路往下走,路上遇到的人,穿的衣服也不一樣了——有的穿棉布,有的穿綢緞,不像他穿的粗麻布。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終於到了自己住的村子。
村子裡的路鋪了石子,不再是泥路。他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以前住的地方——原來的茅草屋不見了,變成了一座磚瓦房,門口掛著個木牌,上麵寫著“陳家”。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正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紡線,手上戴著個銀鐲子,臉上滿是皺紋,可眉眼間,還是他熟悉的樣子。
“春桃?”陳阿土試探著叫了一聲。
老婦人抬起頭,看了他半天,忽然放下紡車,站起來,聲音有點發抖,“你……你是阿土?你怎麼回來了?你都走了三十年了,我還以為你……”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陳阿土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卻還是暖的,“我沒死,我掉進地穴,去了個好地方,今天才回來。春桃,你還好嗎?阿囡呢?”
“好,我好著呢。”春桃擦了擦眼淚,拉著他進了屋,“阿囡啊,她嫁給了村裡的鐵匠,生了兩個兒子,現在都十幾歲了,在鎮上讀書呢。你走後,我抱著阿囡,全靠鄰居接濟,後來阿囡長大了,懂事,跟著鐵匠學打鐵,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正說著,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中年婦人領著兩個半大的小子走了進來。婦人穿著藍布衫,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眉眼像春桃,也像陳阿土。
“娘,這是誰啊?”中年婦人問。
“這是你爹,你爹回來了!”春桃拉過婦人,“阿囡,快叫爹。”
阿囡愣住了,看著陳阿土,半天,才小聲叫了句“爹”。兩個小子也跟著叫“爺爺”,聲音脆生生的。
陳阿土看著阿囡,又看著兩個孫子,眼眶紅了——阿囡長大了,成了家,有了孩子,春桃也安安穩穩的,他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從布袋子裡拿出青華果,遞給春桃一枚,“娘,你吃了這果子,能健健康康的。”又遞給阿囡一枚,“阿囡,你也吃,補補身子。”最後一枚,遞給了最小的孫子,“乖娃,吃了這果子,以後不咳嗽。”
春桃和阿囡接過果子,咬了一口,隻覺得清甜爽口,吃下去後,肚子裡暖烘烘的,春桃覺得眼睛亮了些,阿囡覺得肩膀不酸了,小孫子之前總咳嗽,吃了果子後,也不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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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土在村裡住了三天。每天早上,他跟著春桃去河邊洗衣,聽她講這三十年的事——阿囡小時候生病,她抱著去鎮上看病,走了十幾裡路;阿囡嫁人時,她哭了半宿,怕女兒受委屈;兩個孫子出生時,她比誰都高興。晚上,他坐在院子裡,看著孫子在月光下跑,聽阿囡講鎮上的新鮮事,心裡滿是踏實。
第四天早上,陳阿土對春桃和阿囡說:“我要走了。”
“你還要走?”春桃拉著他的手,舍不得。
“娘,我去的地方是好地方,能修仙,能長壽。”陳阿土笑了笑,“我不是不回來,我以後會常來看你們的。你們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他又叮囑了阿囡幾句,讓她好好照顧春桃,好好教孫子讀書,然後才轉身,往青城山深處去。這次他沒猶豫,因為他知道,家人安好,他就能安心修仙了。
回到彆境,玉宸先生正在竹樓裡等他。見他回來,玉宸先生笑了,“你塵念祛了?”
陳阿土點點頭,“回先生,我見了家人,她們都安好,我心裡的牽掛沒了,以後能安心學道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