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箭影仙蹤
唐玄宗天寶十三載的重陽節,長安城外的沙苑原野上,秋高氣爽,草木染金。玄宗皇帝興致勃發,親率大隊人馬圍獵。獵旗獵獵,馬蹄踏碎荒草,驚起無數飛禽走獸。就在此時,雲層深處,一隻孤鶴翩然出現,雪白的羽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悠然盤旋,似在俯瞰人間喧囂。
玄宗精神一振,彎弓搭箭,屏息凝神。隻聽“嗖”的一聲,利箭破空而出,直貫雲霄。那鶴兒似乎猝不及防,哀鳴一聲,身形一滯,箭鏃已深深沒入它的翅根。它掙紮著向下墜落,眼看就要觸地,卻在離地丈許之處,猛地振翅,如一片飄忽的雲,竟又掙紮著向西南方向飛去,轉瞬便消失在眾人驚愕的視野儘頭。
時光流轉,數月之後。在千裡之外的益州城西,有一座依山傍水的道觀。觀內鬆桂參天,幽深寂靜,非道行精深者不得居留。觀中東廊第一院,尤為清幽。一年之中,總有那麼三四次,一位自稱青城山道士徐佐卿的人會悄然造訪。他氣質清雅古樸,神態超然物外,觀中道士無不敬仰。院中正堂,觀中老者特意為他虛位以待,徐佐卿每次來,或住三五日,或住十來天,便飄然返回青城山。
這一日,徐佐卿忽然從外麵歸來,神色間卻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憊與黯然。他步入正堂,對院中眾人緩緩開口:“我今日在山中行走,不幸被一支飛箭所傷,所幸已無大礙。”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如古井,“隻是此箭非凡間之物,我將其留於壁上。待到後年,箭的主人自會到此尋它,屆時務必親手交還,千萬不可遺失。”
眾人驚疑不定,隻見徐佐卿走到牆邊,提筆在壁上題寫數行字跡,筆走龍蛇,似有深意。寫罷,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從此再未踏足此地。
兩年時光匆匆而過。這日,道觀忽然迎來聖駕,玄宗皇帝鑾駕赫然駐於觀前。原來他巡幸至此,想起舊事,便入觀遊覽。行至東廊第一院,那壁上題字赫然映入眼簾。玄宗凝神細看,字跡竟似曾相識,心中猛地一震。他急命隨從取來自己昔日所用之箭,與壁上所掛之箭細細比對——箭羽、箭杆、乃至那獨特的徽記,竟分毫不差!
玄宗呆立當場,手中冰冷的箭杆仿佛突然有了溫度。他猛然憶起沙苑上空那隻帶箭西南而去的孤鶴,那絕望掙紮中仍奮力騰空的身影……原來那並非尋常禽鳥,竟是眼前這位仙風道骨的徐佐卿!一念之差,他竟以帝王之威,射傷了超然物外的方外之士。玄宗麵色凝重,久久凝視著壁上題字,又緩緩摩挲著那支箭,心中翻湧著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愧疚。他默默將箭取下,緊緊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段失落的因果,一個無聲的警示。
玄宗離關後,那支箭被他珍重收藏,再未示人。而徐佐卿題字的牆壁,卻成了道觀中一處無聲的聖地。道士們每每經過,皆屏息凝神,仿佛那墨跡深處,仍回蕩著仙人被凡矢所傷時的歎息與寬宥。
那支箭最終回到了射出它的人手中,卻已不再是狩獵的戰利品,而成為一麵映照人心的明鏡。原來這世間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與傷害,都藏著宿命般精密的回環。我們每一次無意的放逐,終將在時光的河流裡,以另一種方式漂流回自己的岸邊——那時,掌心接住的,究竟是命運的嘲弄,還是靈魂的警醒?
2、雪夜客
天寶年間的扶風縣令,衙署修得比王府還氣派。此公出身煊赫,眼裡隻擱得下朱紫貴人,寒門士子連他階前青磚都踏不暖。時日一久,滿城儘是壓低的怨聲。倒是他手下兩位屬官不同:主簿李君,門庭常開待客;縣尉裴某,更好黃老之道,俸祿多散給貧戶,暗中替縣令拾掇著民心裂痕。
這日縣令宴請貴賓,琉璃盞映著滿堂錦繡。裴尉托病不來,滿座正待舉箸,門吏忽慌慌張張進來:“老爺,門外有個怪客,自稱拓跋大郎,非要此刻見您!”
縣令金杯一頓,眉峰擰起:“沒眼色的東西,叫他候著!”
話音未落,堂前已炸響一聲怒喝:“豎子安敢拒客!”聲如悶雷滾過屋梁。眾人驚望,見一巨漢昂然立於門口,額頭寬闊如崖,身長七尺有餘,舊布袍裹著山嶽般的身軀,手拄一根虯結木杖,風塵仆仆。門吏被他氣勢所懾,瑟縮在後。
縣令臉上紅白交加,牙縫裡擠出一句:“……請入席。”那大漢拓跋也不謙讓,徑直走到上首空位,撩袍坐下,震得席案微顫。滿堂珠光寶氣,霎時蒙了層灰。
宴席成了冰窖。貴客們箸尖撥弄著珍饈,眼角卻瞟著那怪客——他撕扯羊腿如搏虎狼,酒漿淋漓沾滿虯髯,對縣令的寒暄充耳不聞。縣令舉杯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發抖,強堆的笑紋凍在臉上。
終至席散,拓跋大郎將油膩大手在袍襟一抹,長身而起,竟不對主位揖彆,轉身便走。縣令忍怒草草一揖,臉色已鐵青。那大漢行至門邊,忽又停步,銅鈴般的眼掃過滿堂華服,嗤笑一聲:“好一場富貴醃臢戲!”聲震屋瓦,餘音未絕,人已大步流星消失在暮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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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堂死寂。李主簿心頭突突直跳,暗忖此客絕非俗流。當夜便踏雪尋到裴尉城郊小院,備述席間怪狀。裴尉正煮雪烹茶,聞言眸中精光一閃:“此人氣度,似曾相識……倒像終南山深處偶遇的樵隱!”
三日後,扶風城忽降暴雪。李主簿夜半被叩門聲驚醒,開門竟是裴尉,肩頭積雪盈寸,身後一架簡陋爬犁,上覆草席。席下赫然是拓跋大郎蜷縮的身軀,麵如金紙,氣若遊絲。
“快!尋個避風處!”裴尉氣息急促,“城外破廟尋到他時,已凍僵了!”
李主簿慌忙將人安置在自家廂房炭火邊。裴尉解開自己貂裘裹住大漢,又取出銀針,就著昏黃燈火,刺向他周身大穴。針尖遊走間,裴尉額角滲出細汗,指尖卻穩如磐石。拓跋僵冷的身軀終於開始微弱起伏,喉間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縣令聞訊次日趕來,立在廂房門口,皺著鼻子不肯踏進半步。草席上那人亂發如蓬,與那日宴上狂客判若兩人。
“此等醃臢狂徒,”縣令袖掩口鼻,聲音從綾羅後悶悶透出,“裴尉你倒好心!”
裴尉正俯身給拓跋喂藥,頭也不抬:“縣尊,此身皮囊,風雪中不過一張草席。貴賤榮辱,焉能蔽目?”
縣令拂袖而去,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作響,格外刺耳。
拓跋在裴尉和李主簿輪流看護下,竟一日日緩過氣來。臘月二十三夜,他忽然睜開眼,眸中精光湛然,哪有半分病態?他推開藥碗,對守在一旁的裴尉道:“某該走了。”也不問恩人姓名,隻從懷中摸出一物塞進裴尉手中——是塊溫潤墨玉,雕著雲繞孤峰,觸手生溫。
“風雪夜歸人,終須向山行。”拓跋披衣下榻,推開柴門。門外大雪初霽,月光潑銀般灑滿庭院。他回頭對裴尉一笑,身影沒入清輝雪路,再無痕跡。
開春天暖,縣令府邸忽遭天火,雕梁畫棟一夜成灰。縣令本人雖逃得性命,卻驚悸成疾,一蹶不振。而裴尉懷中那枚墨玉,竟在某個清晨化作一撮鬆針,清香猶存。
裴尉捏著那縷鬆針立於衙署階前,望著簷角化儘的殘雪。懷中那份辭官的文書,墨跡早乾。他忽地一笑,將鬆針迎風一撒,任其卷入市井煙火深處。原來真正的貴氣,不在拒人千裡的高門,而在向風雪敞開的一扇柴扉;人海中最孤高的身影,有時反倒在俯身拾起一張草席的瞬間,觸到了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