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賀知章:明珠換餅記
長安宣平坊的賀府朱門高聳,卻常有個青衣老頭騎著灰驢出入對門破板門。賀知章留了心,六年寒暑,老人布衣如舊,驢蹄聲穩,連門前槐樹葉落幾回都似數得清。坊間都說:“西市穿銅錢的王老漢罷了。”
這日賀知章拎著新釀的酒叩響板門。小院清貧,唯有一垂髫童子侍立。王老漢躬身相迎,泥爐煮茶,談吐卻似鬆風過穀。賀知章試探道:“老丈可通點石成金之術?”王老漢笑而不語。
三日後,賀知章攜夫人捧來紫檀匣。啟匣刹那滿室生輝,鴿卵大的南海明珠流轉虹彩。“此乃賀家傳世之寶,”他鄭重捧上,“求仙長指點長生大道。”
王老漢眼皮未抬:“童兒,拿它換餅去。”小童攥著明珠蹦出門檻,片刻捧回一摞熱騰騰的芝麻胡餅,整整三十個!油香混著明珠殘留的寶氣,熏得賀知章喉頭發哽——那珠子夠買下半條胡餅巷啊!
“修道貴在舍,不在爭。”王老漢掰開燒餅,芝麻簌簌落進陶碗,“你連顆珠子都放不下,深山靈藥怎肯為你顯形?”熱餅塞進賀知章手裡,燙得他指尖發顫。
當晚禦史獨坐書房。明珠換餅的場麵灼在心頭,忽見案頭明珠匣空放異彩——原來匣底細絨早被寶光沁透,黑暗中竟映出王老漢騎驢的身影:驢蹄踏過處,石縫開出金線菊;袖風拂過市集,銅錢叮當化作雀鳥紛飛。
翌日賀知章再叩板門,隻見童子清掃空庭。“師父雲遊去啦,”童子遞過油紙包,“留了這個給您。”紙包裡三十個燒餅排列如蓮,咬一口,芝麻香裡竟泛著南海明珠的清冽。
多年後賀知章告老歸鄉,船過鏡湖。煙波中忽見王老漢騎著灰驢踏浪而來,驢鈴搖碎滿湖星鬥。他解下酒葫蘆擲去:“還你明珠債!”老漢揚手接住長笑:“明珠早化湖中月,君看天水正清明!”
世人求道如護明珠,唯恐磕碰半分。卻不知真仙眼裡,絕世寶珠不過三十個燒餅的價錢——放不下的重寶,終成求道路上的絆腳石;舍得砸碎了喂給紅塵,反濺起滿天星鬥照歸程。
2、故主驚相逢
唐開元年間,陳留郡的官道上塵土飛揚。功曹蕭穎士押送文書途經此地,投宿在一間牆皮斑駁的逆旅。黃昏時分,他正就著醬瓜吃麵餅,木門“吱呀”一聲,進來個白發老翁。
那老者拄著棗木杖,葛衣洗得泛白,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盯著蕭穎士的臉,仿佛要穿透皮肉看進骨相裡,喉間滾出半聲歎息。蕭穎士被瞧得發毛,起身作揖:“老丈認得在下?”
“郎君容貌……”老者指尖微顫,“活脫脫是齊鄱陽王再世。”
蕭穎士手中麵餅“啪嗒”落地——鄱陽王正是他八代前的先祖!他急步上前扶住老者:“您如何識得?”
老者淚湧如泉:“老朽姓左,當年是王府掌墨書佐。”他袖口滑落的手臂上,赫然一道深褐刀疤,“李明之亂時,王爺將我推入枯井,自己引開追兵……”喉頭哽咽難言,三百年前的烽煙似在皺紋裡重燃,“我爬出井時,王府已成焦土。躲進深山修道,苟活至今。”
油燈劈啪爆了個燈花。蕭穎士忽然撩袍欲跪,卻被一股綿柔之力托住。左翁枯掌撫過他眉骨:“這道斷眉,王爺當年為護幼子被流矢所傷,也是這般位置。”燭光搖曳間,蕭穎士恍見老者身後虛影幢幢:金戈鐵馬的鄱陽王正與眼前佝僂身影重疊。
“山中無甲子啊。”左翁拭淚,“初見郎君,隻當王爺英魂不散,細看才知是血脈相承。”他從懷中掏出半枚殘玉,蕭穎士解下腰間玉佩一合——斷裂處嚴絲合縫,拚成完整的螭龍紋。
雞鳴破曉時,左翁執意離去。蕭穎士追至長亭,隻見老者背影沒入晨霧,沙啞吟哦隨風飄來:
枯井藏身日
深山養道時
再逢故主麵
猶是少年姿
三年後蕭穎士調任灊山,聽樵夫說常見白發翁坐雲海弈棋。他攀上絕頂,見青石棋盤刻著半局殘譜,黑子排布赫然是“鄱陽”二字。
三百年雲煙過眼,修道者早該忘卻塵緣。卻不知有些血脈印記,比金丹更經得起歲月熬煉——故主眉間那道疤,早已在忠仆心頭長成通天的藤蔓,帶著他穿越輪回,隻為印證一句:從未走散。
3、點金成劫
洛陽高五娘再嫁那日,滿城議論紛紛。新郎李書生布衣素履,唯腰間懸個舊皮囊叮當作響。新婚當夜,他引新婦至院中,從囊中倒出把銅錢埋進花盆。五更雞鳴時,牡丹根下竟湧出赤金豆子!五娘驚問來曆,丈夫指指天上:“我本仙官,貶在人間贖罪。”
自此李仙人閉門授術。五娘聰慧,看丈夫以鉛汞入陶罐,文武火交替九轉,開爐便見金液流轉。他總在熔金時攥緊她手腕:“此術隻可自保,萬勿示人。點石成金是逆天改命,多造一分,你我的罪孽便深一重。”燭光映著他眉間憂色,似有烏雲盤旋。
五年後的寒夜,梆子剛敲五更,窗外忽起霹靂。李仙人猛然坐起,赤足奔至院中。五娘貼窗窺看,見丈夫人影在電光中浮起三尺,正與虛空對話。片刻後他跌回地麵,麵色慘白如紙:“天界召我歸位……多年夫妻,隻剩半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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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死攥住他衣袖,那粗布竟化金粉簌簌而落。李仙人將皮囊塞入她手:“切記!熔些金豆換衣食足矣,若貪心不足——”話音未落,一道紫電劈中庭樹,他身影隨雷聲碎作萬千金蝶,沒入沉沉夜空。
初時五娘謹守遺訓,隻在米缸見底時熔粒金豆。某日路過金市,見西域商人兜售琉璃盞,鬼使神差點化三枚銅錢。當夜夢中,李仙人渾身鎖鏈立於雲間,金鏈深深勒進皮肉。
貪念卻如野草瘋長。先是洛陽富商捧著珊瑚樹求換金龜,後有官家小姐跪求點金釵。坊間沸傳“高娘子纖手成金”,驚動河南少尹李齊。這官員表麵清正,卻將五娘“請”入彆院。月餘間,後堂日夜爐火不熄,熔出牡丹金屏風十二扇、金葡萄藤架九座。李齊撫著金藤葉笑道:“有此祥瑞,本官當直上青雲!”
開元二十三年元夕,李府張燈宴客。滿園金器映得夜空如晝,突聞裂帛之聲——李齊胸前竟憑空爆出血洞!幾乎同時,隔街高宅傳來淒呼。仆人破門而入,見五娘倒在金箔堆中,七竅流出金色血液。她手中緊攥的皮囊突然自燃,青煙凝成八個焦字:
金鎖縛仙骨
貪火焚凡胎
更夫說當夜子時,曾見金蝶如瀑自李府升起,星月間隱約結成枷鎖形狀。
天道予人指尖生金的異能時,早埋下秤心判罪的砝碼。那點石成金的手指,點得穿銅鐵,卻點不破自己心頭越壘越高的金枷鎖——貪念每增一分,仙緣便薄一寸,終將凡胎肉身也熔作贖罪的銅汁。
4、書中仙環
唐德宗建中末年,落第書生何諷在長安鬼市閒逛。寒風吹得攤頭紙頁亂飛,他忽被一冊黃紙殘卷絆住腳。書販裹緊破襖嘟囔:“前朝舊貨,十個銅錢拿去!”
燈下細看,紙頁酥脆如秋葉,蛀洞斑駁如星圖。翻至中頁,忽見紙縫嵌著一環烏絲,光澤如活物。四寸大小,首尾相銜無痕無結。何諷好奇拉扯,“啪嗒”斷裂刹那——環中竟湧出青漿,汩汩淌滿半張書案!拾起斷環湊近燭火,焦糊味裡混著奇異的檀腥。
翌日訪終南山,何諷掏出斷環求教。青袍老道一見變色:“暴殄天物啊!此乃‘脈望’,蠹魚三食神仙字所化!”拂塵掃過燭焰,煙氣凝成幻象:銀鱗小蟲正啃食《南華經》“逍遙遊”三字,每食一字鱗甲亮一分,終盤曲成環。
“若夜半持它映北鬥星輝,”老道扼腕,“天將降仙露,和藥服之可立地飛升!”他奪過殘卷對日細看,蛀痕恰連成句——被蛀空的“乘天地之正”,正是《莊子》登仙篇眼目!
何諷抱書踉蹌歸家,指甲撫過蟲蛀的“禦六氣之辯”幾字,齒痕猶新。當夜將殘卷供於院中,子時北鬥正明。忽見所有蛀洞透出微光,字字浮空成金篆,院中如綴星河。他伸手欲觸,金光卻驟滅。唯餘手中斷環微微發燙,似在嘲笑凡胎肉眼。
三日後鄰人見何諷抱書出城。問他去何處,隻答:“尋蠹魚。”有人夜半見南山起火光,翌日崖下灰燼中,半枚焦黑蟲環裹著未燃儘的“遊無窮者”四字,在溪水中閃著幽青的光。
俗眼隻見斷發,天機原在蛀痕。世間多少仙緣,不是未遇珍寶,而是珍寶現前時,你我卻認不得它的模樣——那蠹魚齧書的沙沙聲,本是天道為有心人輕叩的門環。
5、砍柴遇仙記
茅山腳下來了個賣柴的漢子,背著一卷發黃的書衝進道觀:“仙人!我在虎嘯岩撿到天書了!”黃尊師眼皮都沒抬,把那卷蟲蛀的舊書往蒲團下一塞:“想學道?先砍柴去。每日五十束鬆柴,少一束,戒尺伺候!”
從此漢子成了茅山最苦的樵夫。雞未鳴就揮斧,日頭落山才背著一人高的柴垛回來。黃師父鼻孔裡哼一聲,戒尺便帶著風抽在肩頭:“東崖的鬆枝濕氣重,也敢充數?”漢子隻默默跪著,把散落的柴枝重新捆緊。
這日砍柴至鷹嘴岩,忽聞清脆落子聲。但見兩位白衣道士坐在雲海上對弈,棋盤竟是一塊霞光。漢子看那黑白子絞殺如龍蛇相鬥,不覺日影西斜。空手回道觀時,戒尺抽得他後背青紫迸裂。
“深山裡哪來的道士?扯謊!”黃尊師竹杖點地喝問。
“明日……定捉來見您!”漢子咬著血沫叩頭。
次日他潛至鷹嘴岩,果見棋局正酣。漢子猛虎般撲去,卻抓了個空——二道連棋盤化作清風,唯留幾枚棋子叮當滾落鬆根。雲端飄來笑語:“勞駕傳話尊師,棋子換道書。”
黃尊師摩挲著溫潤如玉的黑白子,忽然放聲大笑。當夜破例燒了熱水:“洗洗吧,臭得熏神仙!”氤氳水汽中,黃尊師指尖蘸著鬆煙,在漢子後背畫出星圖:“道不在天書,在五十束柴裡,在戒尺落下的印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