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洪噀禪師:鬼域證慈心
陝州普濟寺的晨鐘總比彆處沉些,不是銅鐘質地有異,是黃河的水汽常年裹著鐘聲漫過禪院,像給清亮的梵音裹了層溫厚的棉絮。天還沒亮透,東邊天際隻泛著一點魚肚白,洪噀禪師已在經堂裡坐了半個時辰。他指尖撚著串老菩提,顆顆都被盤得溫潤發亮,紋路裡藏著十年的香火氣,目光落在案上的《涅盤經》上——紙頁邊緣泛著毛邊,是被他翻了無數遍的舊物,某幾頁還留著淡淡的茶漬,是去年梅雨季不慎灑上的,如今倒成了經文裡天然的注腳。
這禪師本是京兆人,三歲那年家鄉鬨瘟疫,爹娘沒熬過那場災,他裹著件破棉襖縮在自家門檻上哭,被雲遊至此的普濟寺老住持撿了回去。老住持見他眉眼間有股靜氣,便把他收在身邊,教他識字念經。七歲那年,他在佛前剃度,法號“洪噀”——“噀”是噴水之意,老住持說,盼他日後能以佛法為雨,澆滅眾生心頭的無明之火。
洪噀悟性極高,二十歲便證了道果,可他從不愛張揚,隻在普濟寺安身。白天在大雄寶殿講經,晚上就回禪房打坐,偶爾也會去寺後的菜園子種些青菜。他講經從不用玄奧的術語,總把“涅盤”“因果”拆成莊稼人能聽懂的家常話。比如講“生死輪回”,他會指著寺外田埂上的麥子說:“就像這麥子,秋天黃了割下來,麥粒埋進土裡過冬,開春又冒芽長葉,不是原來的麥稈活了,是麥種換了個模樣續著生機;人也一樣,這輩子的肉身沒了,心性卻像麥種似的,帶著善惡業力去往下一世,不是真的沒了,是換了條路走。”
底下聽經的人裡,有目不識丁的老農,有穿粗布衣裳的婦人,還有背著行囊來的遊方書生,聽完這話都點頭,手裡的念珠轉得更穩了。漸漸的,普濟寺的門人越聚越多,到後來竟有數百人,連鄰州的僧俗都背著乾糧趕過來——不是衝他的道果,是衝他能把佛理講得像村口老丈說故事,聽得懂,記得住,還能照著實打實地過活。
一、夜臨鬼使:玄衣引幽途
入秋的一個傍晚,洪噀剛講完《金剛經》裡“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章節,遣散了弟子。夕陽把西天染得通紅,餘暉透過大雄寶殿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捧著經卷往禪院走,路過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時,忽覺風裡帶著些涼意,不是秋風吹葉的清爽,是種透著骨縫的涼,像剛從井裡撈上來的水。
他停下腳步,把經卷放在槐樹下的石凳上,剛想閉目養神,忽然聽見四陣輕緩的腳步聲——不是僧人的布履踩在青磚上的“沙沙”聲,也不是香客的布鞋聲,倒像踩著些軟絨絨的東西,落地沒半點聲響,隻在空氣裡留下一絲極淡的、類似鬆煙的氣味。
洪噀睜開眼,見庭院裡站著四個漢子。他們都穿玄色衣袍,衣料看著像絹,卻泛著暗沉沉的光,衣擺下擺繡著些扭曲的紋路,像是雲紋,又像是纏繞的藤蔓,在暮色裡若隱若現。四人的臉色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色,卻不嚇人,眼窩不深,鼻梁也不高,看著和人間的尋常漢子沒兩樣,隻是眼神裡沒半點活人的煙火氣,像蒙著層薄霜。
四人走到他麵前,齊齊躬身,動作整齊得像一個人:“禪師,我家鬼王為小女病愈,要設齋祈福,特命我等前來請您赴會。”為首的漢子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沒有人間說話時的氣音,倒像從竹筒裡滾出來的珠子。
洪噀沒慌,指尖依舊撚著那串老菩提,顆顆都在掌心硌出淺痕:“我是人,你們是鬼,陰陽相隔,路徑不同,我怎麼去得你們的地界?”
為首的漢子又拱了拱手,態度依舊恭敬:“闍梨放心,我等有法子帶您安穩往返。隻要您肯動身,我兄弟四人定保您皮肉無損,連發絲都不會少一根。”他說話時,嘴角沒動,聲音卻直直傳進洪噀耳朵裡,沒有半分飄散。
洪噀沉吟片刻。他修佛二十多年,早悟透生死不過是肉身的輪回,也知鬼神亦在因果之中,並非全是害人的邪祟。鬼王設齋祈福,既是為女病愈,也是向善之舉,自己若拒了,倒顯得小家子氣。他抬頭看了眼西天的晚霞,最後一點紅光正慢慢沉下去,庭院裡的陰影越來越重,老槐樹的葉子在風裡輕輕晃著,像在點頭應和。
“好,我隨你們去。”洪噀把菩提串繞在腕上,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灰塵。
四人當即從袖中取出一張繩床。那床不過兩尺寬,用烏木做框,木紋裡透著些暗紫色,像是浸過什麼油;床麵繃著的黑索不知是何種材質,看著細弱,卻透著股扯不斷的韌勁,指尖碰上去,竟有一絲微涼的暖意。四人各站一角,每人伸出雙手,穩穩托著繩床的一隻床腳,為首的漢子輕聲說:“闍梨請坐好,閉緊眼睛,路上莫要睜眼,免得衝撞了沿途的陰神。”
洪噀依言坐下,剛閉上眼,就覺身子輕輕一飄,像被春風托著的柳絮,沒有半點重量。耳邊沒有風聲,也沒有腳步聲,連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極輕,隻偶爾能聞見些奇異的香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比寺裡供佛的檀香淡些,卻更清透,聞著讓人心裡發靜。他默數著呼吸,一呼一吸間,隻覺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涼,卻不刺骨,像浸在山泉水裡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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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耳邊傳來那漢子的聲音:“闍梨可以睜眼了。”
洪噀緩緩睜開眼,先看見的是腳下的土地——不是人間的黃土或青磚,是深褐色的土,顆粒極細,踩上去軟乎乎的,卻不沾鞋。抬頭一看,他竟在一座山腳下。那山不高,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威嚴,山上沒長草木,岩石是暗灰色的,表麵光滑得像被打磨過,在昏暗的光裡泛著冷光。山腹處開著一扇朱漆小門,不過一人高,門環是黃銅做的,刻著些看不懂的花紋,像是鳥獸,又像是符咒,摸上去冰涼涼的,沒有半點人間金屬的溫度。
“禪師,這邊請。”為首的漢子引著他走到門前,輕輕推開那扇小門。門軸轉動時沒有半點聲響,剛跨過門檻,眼前的景象突然變了——不再是山間小徑,竟是一條寬闊的玉石大道,路麵鋪著的白玉磚光可鑒人,能照見人的影子,卻比鏡子模糊些,像蒙著層薄紗。路兩旁種著不知名的樹,樹乾是淡青色的,葉子是淡金色的,風一吹,葉子簌簌落下,落在地上沒半點聲響,像雪花似的化了。
再往前望,隱約能看見宮闕的飛簷,覆著琉璃瓦,不是人間常見的黃色或綠色,是暗紫色的,在昏暗的光裡泛著柔和的光,像傍晚天邊的晚霞。空氣裡的香氣更濃了些,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水汽,竟和普濟寺晨鐘裡的黃河水汽有幾分相似,隻是這水汽裡沒有人間的煙火氣,隻有純粹的清寂。
二、鬼王齋會:銅柱辨慈心
“禪師,這邊請。”漢子引著洪噀走上玉石大道,腳下的白玉磚踩上去沒有聲響,像走在棉花上。不多時便到了宮門前,那宮門有兩丈高,朱漆大門上釘著銅釘,每顆銅釘都有拳頭大,泛著暗金色的光。門口的侍衛穿著銀甲,甲片是魚鱗狀的,反射著淡淡的光,手裡握著長戟,戟尖是銀白色的,看著鋒利卻不刺眼。見了洪噀,侍衛們都微微欠身,沒有半分阻攔,眼神裡竟有幾分敬重。
剛進宮門,就見一位身穿紫袍的男子從殿階上走下來。那男子身材高大,麵方口闊,額頭飽滿,眼神威嚴,卻沒半分戾氣,反而透著股溫和。他的紫袍上繡著雲紋,腰間係著玉帶,玉帶上掛著一塊墨玉佩,走路時玉佩輕輕晃動,沒有聲響。見了洪噀,男子連忙加快腳步,走到他麵前拱手行禮:“禪師遠道而來,一路辛苦您了。小女前些日子得了怪病,臥床不起,我求了不少法子都沒用,後來在佛前誠心祈福,每日誦《藥師經》,竟真的讓她好了起來。今日設齋,一是謝佛恩,二是想請禪師講經,讓我這鬼域的眾生也沾沾您的佛法,消些戾氣。”
這便是鬼王了。他說話時聲音洪亮,卻不刺耳,像山間的清泉流過石頭,帶著股坦蕩的真誠。
洪噀連忙回禮:“鬼王不必多禮,貧僧既來了,便為施主做齋講經,能讓鬼域眾生得些佛法益處,也是貧僧的功德。”
鬼王大喜,笑著引著他進了大殿旁的齋場。那齋場竟比人間的皇宮還要華麗——地麵鋪著白玉磚,光可鑒人,磚縫裡嵌著些細小的明珠,在昏暗的光裡泛著點點銀光;四周掛著七彩的幡旗,不是布做的,倒像用某種透明的玉石編織而成,無風自動,飄著淡淡的香氣,幡旗上繡著的經文是金色的,隨著幡旗晃動,經文仿佛活了過來,在空氣裡輕輕流轉;場中擺著數千張案幾,每張案幾都是用紫檀木做的,打磨得光滑發亮,案上放著素齋、鮮果,還有琉璃杯盛著的清水。
那些素齋看著和人間的沒兩樣,青菜翠綠,豆腐雪白,卻比人間的食材多了幾分瑩潤的光澤;鮮果有拳頭大的桃子,有紫紅色的葡萄,還有些洪噀從未見過的果子,形狀像梨,表皮是淡藍色的,散發著清甜的香氣;琉璃杯是淡青色的,杯壁薄如蟬翼,裡麵的清水透著股淡淡的甘甜味,不用喝,光聞著就覺得清爽。
更奇的是,場中竟有近萬僧人,都穿著整潔的僧衣,有灰色的,有黃色的,還有少數紅色的,他們垂首靜坐,雙手結印,模樣與人間的僧人無異,隻是膚色都偏蒼白些,沒有人間僧人的紅潤。齋場正前方擺著數十尊佛像,金的、玉的、銅的,大小不一,眉眼慈悲,嘴角含笑,與人間寺廟裡的佛像一般無二,隻是佛像身上的光暈更淡些,像蒙著層薄霧。
洪噀抬頭看天,卻不見日月星辰,隻有一片淡淡的白光籠罩著整個齋場,不刺眼,卻足夠明亮,能看清每個人的眉眼——這便是鬼域的光景了,沒有晝夜交替,隻有永恒的昏明,像人間的黎明與黃昏之間的時刻。
齋會開始,鬼王親自走到洪噀的案前,拿起琉璃杯,從旁邊的玉壺裡倒了杯清水,雙手遞給他:“禪師一路勞頓,先喝口清水解解乏。”又拿起一塊素糕,那素糕是淡黃色的,上麵撒著些白色的粉末,看著像豆沙糕,“這是鬼域特有的‘忘憂糕’,吃了能消些旅途的疲憊,禪師嘗嘗。”
洪噀接過清水,抿了一口,隻覺一股清甜的暖意從舌尖滑到喉嚨,再順著喉嚨落到胃裡,剛才路上的涼意瞬間消散了大半。他又拿起那塊忘憂糕,輕輕咬了一口,糕體入口即化,沒有人間糕點的甜膩,隻有一股淡淡的麥香和清甜,像剛煮好的玉米粥,爽口又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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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過一半,洪噀放下筷子,正準備起身去法座上講經,卻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慘叫聲。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像被什麼東西捂住了嘴,卻還是頑強地鑽入耳中,尖利又痛苦,聽得人心裡發緊,場中原本安靜的僧人也紛紛抬頭,眼神裡帶著些不安。
洪噀皺了皺眉,看向鬼王:“鬼王,那邊是什麼聲音?為何如此淒慘?”
鬼王的臉色微變,隨即歎了口氣,眼神裡帶著些無奈:“是後園的一些‘罪人’,都是生前作惡多端的惡鬼,被天王鎖在那裡受罰。禪師若是好奇,不妨隨我去看看,隻是……還請禪師莫要心軟,這些惡鬼的話,聽不得。”
洪噀點頭:“貧僧曉得分寸,隻是想看看鬼域的刑罰,也好明白因果報應的道理。”
鬼王引著他穿過幾道回廊,往後園走去。越往前走,慘叫聲越清晰,到後來竟連成一片,像無數根細針在紮人的耳朵,讓人不忍聽聞。回廊兩旁的牆壁上掛著些畫卷,畫的都是人間的景象——有農夫種田,有婦人織布,有孩童嬉戲,畫得栩栩如生,隻是畫裡的人物都是黑白的,沒有顏色,像人間的水墨畫,卻比水墨畫更顯清冷。
轉過一道假山,眼前的景象讓洪噀心頭一震——隻見園中有一根巨大的銅柱,足有數百尺粗,千丈高,直插天際,銅柱的表麵是暗紅色的,像是被血染紅過,又像是常年氧化形成的鏽跡,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有的穿通左右,有的隻露個小口,孔洞裡還泛著淡淡的紅光,像有火焰在裡麵燃燒。
銅柱上密密麻麻鎖著數萬個“夜叉”,個個身高丈餘,鋸牙鉤爪,膚色青黑,身上的肌肉虯結,看著充滿了蠻力。他們的頸項都被銀鐺鎖著,鎖鏈另一端固定在銅柱的孔洞裡,有的夜叉甚至被鐵鉤穿過胸骨,鐵鉤深深釘在銅柱上,鮮血順著銅柱往下流,卻沒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就化作了青煙,消散在空氣裡。
見洪噀過來,那些夜叉突然安靜了些,不再嘶吼,隻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有幾個模樣稍顯蒼老的夜叉,掙紮著抬起頭,脖子上的鎖鏈“嘩啦”作響,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禪師救我!我以前是犯了錯,愛吃人肉,才被天王鎖在這裡。您是有道高僧,佛心慈悲,若能救我出去,我以後隻吃人間的五穀雜糧,再也不敢害人了!”說這話時,他們因為饑渴,口中竟冒出淡淡的火星,眼睛裡滿是痛苦和祈求,看著格外可憐。
旁邊一個年輕些的夜叉也跟著哀求:“禪師,我隻是偷了些錢財,沒害過人,他們把我鎖在這裡,太冤枉了!您救救我,我以後一定行善積德,報答您的恩情!”他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順著青黑的臉頰往下流,卻不是透明的,是暗紅色的,像血水。
洪噀看著他們的慘狀,心裡生出憐憫,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鬼王拉住了。鬼王湊到他耳邊,輕聲說:“禪師,您莫要應他們。這些夜叉,個個作惡多端,剛才說隻偷錢財的那個,生前殺了三個客棧老板,搶了他們的錢財;說以後吃五穀雜糧的那個,吃了整整一個村子的人,連三歲的孩童都沒放過。當年天王鎖他們時,他們也這般發誓,哭得比現在還可憐,可一旦放出去,不出三日,必定故態複萌,繼續害人。您若今日救了他們,明日就會有更多人間百姓遭殃——小慈是大慈之賊啊!”
“小慈是大慈之賊”——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洪噀的腦海裡炸開。他以前總以為,慈悲就是見人受苦便要幫,見人可憐便要救,卻忘了,若是幫錯了人,救錯了鬼,反而會讓更多無辜的人受傷害。就像醫生給病人治病,若是把毒藥當良藥,不僅救不了病人,還會害死他;就像農夫種莊稼,若是把野草當禾苗,不僅長不出糧食,還會讓整塊田都荒了。
真正的慈悲,不是隻看眼前的苦,是要顧全更多人的安危;不是隻聽嘴上的誓,是要辨明背後的惡。洪噀看著那些夜叉,輕輕搖了搖頭,眼神裡的憐憫漸漸變成了堅定——他不能為了眼前這幾個惡鬼的“可憐”,讓更多無辜的眾生遭難。他轉身跟著鬼王離開了後園,身後的慘叫聲又響了起來,卻不再像剛才那樣讓他心軟,隻讓他更明白“因果不虛”四個字的分量。
三、善法堂講經:梵音渡鬼眾
回到齋場,洪噀剛坐下,就覺渾身毛孔突然透出一股暖意——不是人間炭火的燥熱,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溫意,像春日裡曬透了的棉被裹住身子,舒服得讓人想輕輕歎氣。接著,竟有淡淡的金光從他的毛孔裡漫出來,那光不刺眼,像清晨透過薄霧的陽光,柔和地籠罩著他周身三尺之地,連他僧袍上的補丁都被映得發亮。
案幾旁的鬼王先驚了,隨即起身拱手,眼神裡滿是敬重:“禪師果然是有道之人!這善法堂是鬼域最純淨的地方,隻有心懷慈悲、悟透真義的修行者,才能在此顯現‘天身’——您這金光,是心性通透的佐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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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靜坐的僧眾也紛紛抬頭,原本蒼白的臉上露出驚訝,卻沒人喧嘩,隻悄悄調整坐姿,目光裡多了幾分期待。洪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指尖能觸到那層若有若無的暖意,倒不覺得詫異,隻溫和地笑了笑:“不過是借了這善法之地的靈氣,算不得什麼。”
“禪師過謙了。”鬼王引著他起身,“諸天鬼神已在善法堂等候多時,您隨我來,這堂裡的清淨,才配得上您的佛法。”
兩人穿過齋場時,沿途的僧眾紛紛垂首致意,金光掠過之處,空氣中的香氣似乎更清透了些。走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眼前出現一座大殿——正是善法堂。這殿宇比剛才的齋場更顯莊嚴,四壁是白銀砌成的,陽光似的白光從壁縫裡滲出來,不用燈燭也亮得通透;地麵鋪著七彩琉璃磚,每塊磚都映著不同的光影,踩上去像踏著細碎的星光;殿階下交錯著三道泉池,泉水是淡青色的,潺潺流著,水麵浮著細小的泡沫,湊近了聞,竟有股淡淡的墨香,像是把硯台裡的清水倒進了池子裡。
泉池邊種著幾株寶樹,樹乾是深褐色的,紋路像佛經裡的篆字,樹葉是翡翠色的,邊緣泛著金邊,風一吹就簌簌響,落下的葉子沒入泉池,竟化作了小小的蓮花,漂在水麵上打轉。樹枝上掛著赤金色的果實,有拳頭大小,果皮上泛著一層薄霜,香氣就是從這裡來的——不是果香,是類似檀香與花蜜混合的味道,聞著讓人心裡發靜,連剛才後園的慘叫聲帶來的壓抑,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禪師請進。”鬼王推開善法堂的大門,一股更濃鬱的祥和之氣撲麵而來。
堂內早已坐滿了聽眾。上首的蒲團上,是數百位天眾,都穿著潔白的衣袍,衣料像雲朵似的輕薄,眉眼溫潤,手裡握著玉如意,見洪噀進來,便輕輕頷首;兩側的高台上,坐著四天王,身披金甲,甲片上刻著繁複的花紋,泛著冷光,手裡分彆持著劍、琵琶、傘、蛇,神情肅穆,卻沒有半分凶氣;殿階下的空地上,擠滿了龍王、夜叉、鬼神——龍王們拖著銀色的龍須,鱗片在白光裡泛著微光,原本可能翻江倒海的氣勢,此刻卻溫順得像溪邊的鯉魚;夜叉們沒了後園的凶戾,青黑的臉上少了戾氣,有的甚至垂著眼睛,雙手放在膝上,像聽話的孩童;還有些身形矮小的鬼神,穿著粗布衣裳,悄悄往前排湊,生怕漏聽一個字。
洪噀走到堂中央的法座上坐下,案上早已擺好了一本嶄新的《涅盤經》,紙頁是淡金色的,墨跡是黑色的,竟與人間的經卷一般無二。他抬手輕輕翻開第一頁,指尖觸到紙頁時,竟有一絲暖意順著指尖往上爬,像是經卷本身也帶著靈氣。
堂內靜得能聽見泉池的水流聲,洪噀沒有急著開口,先看了看階下的眾生——天眾的溫潤,天王的肅穆,龍王的溫順,夜叉的拘謹,還有鬼神的期待。他忽然笑了,開口時聲音不高,卻像帶著股穿透力,傳遍了整個善法堂:“諸位,今日咱們不講深奧的義理,就說說‘眾生皆有佛性’這六個字。”
他指著殿外的寶樹:“你們看那泉池邊的寶樹,有的長在泉眼旁,水足土肥,長得高大茂盛;有的長在石縫裡,土少水淺,長得矮小些。可不管模樣差多少,到了時節,都能開花結果,不會因為長在石縫裡,就結不出赤金色的果子。咱們也是一樣——天眾生在善地,習性溫和;夜叉生在惡處,習性凶戾;龍王管著江河,鬼神守著山林。身份不同,習性不同,可咱們心裡,都藏著一顆能向善的心,就像寶樹不管長在哪,都藏著結果的本事。”
階下的夜叉們悄悄抬起頭,青黑的臉上露出幾分疑惑,像是在琢磨“自己也有向善的心”這句話。洪噀看在眼裡,繼續說:“有的夜叉說,我愛吃人,本性就是惡的——可你們想想,你們為什麼愛吃人?是餓了,還是覺得這樣能顯威風?若是有五穀雜糧能吃飽,有安穩的地方能住,你們還會想去害人嗎?就像人間的孩童,若是沒人教他打人,他怎會知道拳頭能傷人?你們的凶戾,不是天生的,是被貪念、嗔念遮住了本心,就像寶樹的葉子被灰塵蓋住,看不見翡翠色的光,可葉子本身,還是綠的啊。”
一個夜叉忍不住小聲問:“禪師,那……我們能洗掉灰塵嗎?”聲音嘶啞,卻帶著期待。
洪噀點頭,眼神溫和:“當然能。就像天眾也不是天生圓滿的——他們也會有貪心,也會有執念,隻是他們日日修持,像每天給寶樹澆水似的,慢慢把灰塵衝掉了。你們若是願意,從今天起,少一分害人的念頭,多一分幫人的心思,就是在洗灰塵了。”
他又翻了一頁經卷,說起“涅盤不是死亡,是放下執念”:“有人說,涅盤就是這輩子過完了,去西方極樂世界——其實不是。涅盤是心裡的通透,是放下那些讓你痛苦的執念。比如龍王,若是總想著‘我要管更多的江河,要讓所有水族都怕我’,那心裡就會被貪心填滿,連泉水的墨香都聞不到;比如天王,若是總想著‘我要罰更多的惡鬼,才能顯我的威嚴’,那心裡就會被嗔念纏住,連衣袍的潔白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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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剛才在齋場喝的清水,”洪噀指著案上的琉璃杯,“杯子是空的,才能裝水;心裡若是空了執念,才能裝下慈悲。涅盤不是‘沒了’,是‘有了’——沒了執念,有了通透;沒了痛苦,有了安穩。這就像人間的月亮,初一十五模樣不同,可月亮本身,從來都沒少過半分。咱們的本心,也像這月亮,不管被烏雲遮多久,隻要風一吹,雲散了,還是會亮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溫和,像山間的清泉,緩緩流進每個人的心裡。階下的夜叉們漸漸垂下了頭,青黑的臉上沒了之前的拘謹,多了幾分釋然;龍王們輕輕擺著龍須,鱗片上的微光更亮了,像是心裡的鬱結被解開了;四天王握著法器的手,悄悄鬆了些,肅穆的臉上露出幾分讚同;天眾們手裡的玉如意,輕輕晃動著,像是在應和洪噀的話。
講到興起時,洪噀抬手輕輕一拂,案上的經卷頁麵輕輕翻動,殿外的寶樹突然簌簌作響,赤金色的果實上,竟飄起了淡淡的香霧——不是一縷一縷的,是像輕紗似的,慢慢飄進殿內,繞著聽眾們轉了一圈,又輕輕落在地上,化作了細碎的光點。
香霧飄過夜叉身邊時,有個夜叉突然哭了,不是之前的嘶吼,是輕輕的啜泣:“禪師,我以前……我以前吃了一個小孩,我現在後悔了……我還能改嗎?”
洪噀看著他,眼神裡沒有責備,隻有溫和:“能改。就像人間的田,種錯了莊稼,拔了重新種就是;心裡犯了錯,知道後悔了,從現在開始改就是。哪怕每天隻改一分,日子久了,也能把錯的路,走回對的路上。”
那夜叉重重點頭,雙手合十,對著洪噀深深鞠了一躬,青黑的臉上,竟透出了幾分淡紅色,像是心裡的陰霾被驅散了些。
等洪噀講完一紙經文,合上經卷時,善法堂裡安靜了片刻。先是上首的天眾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階下的龍王們輕輕晃動身體,泉池裡的水跟著泛起漣漪,再後來,四天王同時起身,對著洪噀拱手,聲音洪亮卻不刺耳:“禪師講得好!讓我等也明白了‘本心’二字的真義,功德無量!”
天帝從最上首的座位上站起來,手裡的玉如意泛著白光:“以前總以為,佛性是天眾的專利,今日聽禪師一說,才知眾生平等,隻要肯放下執念,誰都能找到本心。多謝禪師為我等解惑!”
堂內的眾生紛紛起身行禮,連最拘謹的鬼神,都踮著腳,對著洪噀深深鞠躬。香霧還在殿內飄著,寶樹的葉子輕輕晃動,像是也在跟著讚歎。
洪噀起身回禮,剛想說“不敢當”,就見鬼王走了過來:“禪師,講經已畢,我還是讓之前的四位弟子送您回普濟寺吧,免得您的弟子們擔心。”
洪噀點頭,跟著鬼王走出善法堂。那四位玄衣漢子早已候在門口,繩床還在,烏木框子在白光裡泛著暗紫色的光。洪噀坐上繩床,閉上眼睛前,最後看了一眼善法堂——白銀的牆壁,七彩的琉璃磚,泉池裡的蓮花,還有寶樹上的赤金色果實,都在白光裡泛著柔和的光,像一幅安靜的畫。
“闍梨坐穩了。”漢子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接著,身子又輕輕飄了起來,和來時一樣,沒有風聲,隻有淡淡的香氣。這次洪噀沒有數呼吸,隻在心裡琢磨著剛才講經時的感悟——眾生皆有佛性,執念是最大的障礙,而慈悲,就是幫人掃清障礙的風。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熟悉的槐樹葉聲。洪噀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普濟寺庭院的石凳上,老槐樹的影子落在地上,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細碎的光點。案上的茶水早已涼透,杯壁上結著一層薄霜,旁邊的經卷,還是他走時放在那裡的模樣。
“多謝諸位。”洪噀拱手道謝,四位玄衣漢子躬身行禮,轉身走進陰影裡,像融化在夜色裡似的,沒留下半點痕跡。
他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的灰塵,剛想往禪房走,就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他的弟子們,手裡提著燈籠,臉上滿是焦急。為首的弟子見了他,手裡的燈籠“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師父!您可回來了!您都失蹤二十七天了!”
尾聲:鐘聲裡的大慈悲
洪噀聞聲回頭,見七八個弟子圍著燈籠跑過來,有的衣袍還沒穿整齊,有的鞋子沾著泥——顯然是從禪房裡急急忙忙趕過來的。為首的弟子叫慧能,是他最早收下的徒弟,此刻正蹲在地上撿燈籠,手指抖得厲害,眼淚砸在青磚上,暈開小小的濕痕。
“哭什麼?”洪噀走過去,伸手拍了拍慧能的肩膀,指尖的暖意還沒散,“師父不是好好回來了?”
“可您走了二十七天啊!”慧能抬起頭,眼眶通紅,“那天傍晚見您不在庭院,我們把寺裡翻了個遍,連後山的山洞都找了,都沒您的影子。鄰寺的師父說,可能是被山精擄走了,我們還去山下的村子裡貼了告示,每天都有人守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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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弟子也跟著點頭,有個小徒弟哽咽著說:“師父,我們還以為……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