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蘭引路
一)
淩晨五點半,昆明北郊的鐵路貨運站。
霧比山來得早,貼著鐵軌匍匐,像一條剛蛻完皮的蟒,把空闊的編組場纏成灰白的繭。
【▲】霧裡有細小的電弧聲——那是高杆鈉燈老化後電壓不穩的“嘶啦”。每一次閃滅,都在月台儘頭的鐵絲網上投下一張抽搐的網,仿佛有人想從霧裡爬出來,卻被光一次次按回去。
城城蹲在儘頭線旁,等一列從成都開來的慢貨。
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數碼迷彩,袖口磨出毛邊,右肩位置卻縫著嶄新的魔術貼——“k9黑子”,黑色犬剪影,白底。
黑子坐在他左腳邊,尾巴平放,背脊挺成一條直線,十年軍齡讓它即便退役,也保持“坐”的標準角度。
【▲】其實黑子尾根有一塊拇指大的禿斑,是2018年怒江排爆時被破片削的。蕭牧每次看見,都會想起自己左肩裡那塊至今未取的鎢鋼殘片——他們連傷疤都在同一側,像一對被命運釘在一起的陰陽幣。
遠處傳來汽笛,犬耳旋即旋轉十五度,像雷達捕捉第一個回波。
二)
貨車隻掛兩節守車,車門半敞,鐵鏽味混著柴油飄出來。
城城翻身上車,動作輕得像踩一片落葉,回身拍一下車門框,黑子躍起,前爪搭他小臂,後爪在地麵一點,六十斤體重被順勢提上。
“好狗。”
他把犬按在角落,用背包帶穿過犬胸背,再把自己腰間的d環扣上,同一根繩,同一趟未知。
【▲】背包帶是15毫米軍規尼龍,承重2噸。2019年他們在瑞麗江岸執行緝毒任務時,蕭牧用同一根帶子把黑子從40米懸崖吊上來,自己卻被毒販火力壓在崖底47分鐘。那天夜裡,黑子第一次出現“應激性胃扭轉”,嘔吐物裡混著血和狗毛。從那以後,蕭牧隻要出門,一定把d環扣自己——他怕黑子再摔一次,也怕自己先墜下去。
汽笛再響,列車滑進霧心,像把刀尖插進一塊正在愈合的傷口。
三)
車廂裡堆滿舊報紙,日期停在去年三月,頭版是“哀牢山三名驢友失聯,搜救第三日”。
城城折起一張墊在屁股下,其餘鋪成簡易臥榻。
黑子把下巴擱在他膝頭,呼吸均勻,卻睜著眼——那是軍犬的“淺睡眠”,隨時可暴起。
城城用指腹摩挲犬鼻梁上一道舊疤,那是2016年怒江邊境,黑子替他擋下毒販柴刀留下的。
【▲】當時柴刀砍在黑子鼻梁骨,刃口卡進額竇,血糊住犬眼。城城用左手拇指按住犬頸動脈,右手掏槍,在3秒內完成“弱手射擊”,把毒販右腕連骨帶肉轟碎。那天的雨是溫的,落在人身上像血漿,落在犬身上像一層錫紙,把六十斤的軀體裹得冰涼。後來軍醫說,再晚30秒,黑子會因鼻腔內大出血窒息。城城在野戰醫院守了48小時,黑子醒來第一件事是用舌尖舔他手背——那是軍犬的“和解”:我原諒你把我置於火線。
“再撐一次,就咱倆。”
黑子眨一下眼,算作簽字畫押。
四)
列車穿過最後一盞信號燈,霧忽然被陽光刺破,像灰布被撕開一道裂口。
城城掏出手機,信號格空,時間卻跳成700——按圖定,列車將在半小時後臨時停靠“小揚街”無人貨場,那裡距哀牢山東北麓直線十七公裡。
他把計劃又在腦子裡走一遍:
1.下車,沿廢棄米軌走到廢棄兵站;
2.兵站庫房有提前匿藏的山地背包、無人機、防紅外的偽裝網;
3.從兵站後山翻進自然保護區緩衝帶,避開檢查站;
4.黑子負責氣味警戒,他負責快門與刀。
【▲】其實還有5.——如果48小時後他沒在預定坐標發出衛星短信,老戰友“斑鳩”會帶著第二梯隊進山。斑鳩是他在特種大隊時的觀察手,2021年退伍後在昆明開攀岩館,手裡有7個國家級登山領隊證。蕭牧沒告訴黑子:這一次,他們真正的任務不是“找人”,而是“找花”——把能把人變成“容器”的鬼蘭活體帶出來,哪怕隻是一段根須。
步驟像彈夾裡的五發子彈,隻要順序不亂,就能擊發一個“生還”的結果。
五)
貨場到了。
列車減速,蕭牧先鬆繩,讓黑子適應自由,隨後自己探身門外。
鐵軌兩側長滿齊腰的菟絲子,金黃藤蔓纏住信號燈,像給鋼鐵送上一根絞索。
他跳下車,落地無聲,黑子卻在前方三米突然“定”住——
脊毛豎立,尾平直,鼻尖輕顫。
城城蹲身,左手壓犬背,右手已摸到腿鞘裡的56式三棱刺。
一秒,兩秒——
菟絲子叢裡站起一個人,或者說,曾經是“人”。
他穿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六五式軍服,布料被雨水和蟲蛀成網,臉隻剩一半,另一半是白骨,卻仍用黑洞洞的眼眶“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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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下頜開合,發出“哢啦哢啦”的輕響,像在嚼一塊看不見的糖。
六)
黑子低吼,聲音卡在喉嚨,像把鋸子來回拉。
城城卻認出那具行屍肩頭的鏽鐵牌——“知青林三連”。
1979年哀牢山知青集體失蹤案,卷宗他曾在軍區情報室掃過一眼,三十七人,無一生還。
今天,第三十八人出現了。
行屍抬手,指骨間夾著一朵乾燥的白花,花瓣早被蟲蛀空,卻仍保持蘭形。
它把花遞向蕭牧,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古怪的“邀請”。
【▲】那花的唇瓣內側,有極細的黑色紋路,連成一枚“1979.3.21”的日期符號——正是當年最後一份電報發出的日子。城城忽然想起檔案裡的一句話:
“……最後的求救信號隻有四個字——花吃人了。”
黑子猛地前衝,被蕭牧死死勒住項圈,“彆動!”
他明白,這是山在“麵試”——接受花,就等於簽字畫押,成為下一個“失蹤編號”。
七)
城城緩緩起身,右手拔出三棱刺,卻倒握,刀背貼小臂,行了一個標準的“匕首禮”——
那是特種兵在戰場麵對未知目標時的“先禮後兵”。
行屍似乎看懂,白骨下頜停止咀嚼,下一秒,整具骨架“嘩啦”一聲垮塌,像被抽掉最後一根時間的釘子。
軍服空殼落地,菟絲子立刻爬上,藤蔓穿過紐扣孔,把“曆史”縫進土壤。
白花被風卷起,貼上蕭牧的靴幫,花瓣碎成粉,留下一個淡淡的蘭形印記。
【▲】粉末滲進尼龍纖維,瞬間由白轉青,像一枚活體紋身。城城用刺刀去刮,隻刮下一層霧狀孢子,孢子在他指尖立刻枯萎,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吱——”,然後化為一滴冷透的清水——仿佛死亡在他指縫裡快速走完了生、老、病、死。
黑子低頭嗅,鼻尖一觸即離,像被燙到。
八)
無人貨場重歸寂靜,隻剩遠處列車重新啟動的金屬喘息。
城城把三棱刺插回鞘,蹲身揉亂黑子耳後的毛,“沒事,一副骨頭架子,嚇不倒咱。”
可他自己知道,剛才那一瞬,他幾乎聽見骨頭裡傳出的聲音——
“進來,就彆想出去。”
【▲】那聲音像極了他母親臨終前在icu裡的喘息——肺泡破裂的“咯咯”聲,被稱作“死亡囉音”。母親死於2020年,新冠,遺體被裝進黃色屍袋時,拉鏈聲與剛才骨架垮塌的“嘩啦”在頻率上幾乎一致。城城忽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來救人,還是來赴一場延遲三年的葬禮。
他起身,把背包肩帶收緊,讓重量貼住脊椎,像給心臟加一副外骨骼。
黑子走在前,尾巴不再擺動,而是水平鎖定,犬背微微弓起——
那是“敵情未明”的行進模式。
九)
廢棄兵站在兩公裡外,米軌兩側的水泥枕木被野草頂裂,縫隙裡長出一種暗紫色的小花,花心呈眼珠狀。
城城蹲身拍照,相機“哢嚓”一聲,花卻像被驚動,同時閉合,花冠縮進莖裡,隻剩一根光禿的綠線。
“感震休眠?”
他皺眉,把相機調到微距,再拍一張,回看——
花心裡並非眼珠,而是一張極小人臉,五官扭曲,像在尖叫。
黑子用鼻子拱他手,催促離開。
【▲】城城把照片放大400,發現人臉的口裂處,有一道白色菌絲,像微型臍帶連向地下。他忽然想起美國cdc一份未公開報告:某些蘭科真菌可分泌5羥色胺類似物,沿植物維管束進入哺乳動物中樞,造成“人臉幻視”。報告裡用紅字標注:
“一旦在野外看見‘眼花’,立即撤離,切勿拍照——閃光會刺激菌絲釋放孢子。”
他下意識用手捂住鏡頭,卻感覺指背一涼,像被幾百條透明舌頭同時舔了一下。
十)
兵站鐵門半倒,門楣上“備戰備荒”紅漆剝落,像結痂的傷口。
院內荒草及胸,中央卻有一條被踩倒的“通道”,草莖折斷處滲出透明黏液,氣味腥甜。
城城沿通道走,腳步落在斷草縫隙,避免留下新痕。
黑子忽然加速,衝入院角一排倒塌的平房,爪下扒出一隻綠色軍用塑料箱——
箱蓋印著“k9補給·2009”,正是他提前一個月通過退伍戰友托運藏匿的物資。
箱鎖完好,卻被黏液包裹,像被巨型蝸牛舔過。
城城用刺刀挑開,箱內乾燥,背包、無人機、壓縮餅乾、給黑子的犬用營養膏,一件不少。
他鬆半口氣,卻聽見黑子再次低吼,聲音比剛才在貨場更低,像雷在雲層深處滾動。
十一)
平房外,通道儘頭,荒草突然大麵積倒伏——
不是被風吹,而是被某種“重量”壓過。
草倒的方向呈“s”形,寬兩米,長度一眼望不到頭,像一條巨蛇用肚皮在草海寫下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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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城城知道,哀牢山沒有蟒蛇能長到如此體型。
他端起相機,調到紅外模式,屏幕裡出現一條“熱痕”——
溫度比周圍低五度,呈帶狀,一路延伸進兵站後山。
低五度,意味著“它”剛離開不超過十分鐘。
黑子背毛全立,卻主動向前,擋在主人與熱痕之間。
城城伸手,解開自己與犬之間的連接繩——
“自由警戒,彆硬拚。”
黑子回頭看他一眼,目光沉靜,像在說:
“我老,但不廢。”
十二)
他快速把物資轉移進新背包,拉上封口那一刻,聽見“哢噠”一聲輕響——
不是鎖扣,是子彈上膛。
聲音來自平房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