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霧中的低語
哀牢山的霧,是有生命的。它並非尋常水汽的凝結,更像是一種乳白色、緩慢流動的實體,從千年腐殖土和密林深處滋生而出,帶著沁入骨髓的陰冷與濕黏,無聲地吞噬著光線、聲音,乃至時間本身。濃霧如潮,淹沒了粗壯的樹乾、交錯的枝椏和層層疊疊的蕨類,將整個世界壓縮成一片模糊而令人窒息的純白。林間靜謐得詭異,隻剩下偶爾水滴從巨大葉片尖端滑落、砸在厚厚落葉上的“嗒”聲,空洞而清晰,反而更襯得這死寂深入骨髓。
城城和黑子,像兩道緊貼地麵的幽靈,在及腰深的杜鵑花叢間艱難而無聲地穿行。黑子還有傷,所以走的很慢,花瓣上凝結的冰冷露水迅速浸透了他們的衣褲,寒意直刺肌膚。黑子的鼻尖微微翕動,濕潤的空氣中混雜著腐葉的土腥、野花的淡香,以及一絲極淡、卻讓它的肌肉下意識繃緊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它低伏身體,喉嚨裡發出幾不可聞的嗚咽,警惕的金棕色眼瞳穿透前方翻滾的霧障,死死鎖定著五十米外那兩個模糊而警惕的身影。
那是維科製藥的安保人員。即使在這片仿佛與世隔絕的原始秘境中,他們依舊保持著職業性的謹慎。代號a在前,身材較高,行動間透著一股經過訓練的利落;代號b緊隨其後,略顯敦實,手中緊握著的突擊步槍槍口不斷小幅度移動,掃視著任何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他們的戰術靴踩在濕滑的苔蘚和盤根錯節的藤蔓上,不時打滑,發出輕微的“沙嚓”聲,打破了林間的死寂,也暴露著他們的位置。然而,這片森林似乎對他們的入侵充滿了無聲的惡意,地上的藤蔓仿佛活物般,總是恰到好處地絆一下他們的腳步,濕漉漉的岩石隱藏在苔蘚下,讓他們行進得異常艱難。
突然,走在前麵的代號a猛地停下了腳步,舉起右拳示意。他身體緊繃,側耳傾聽片刻,然後緩緩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手小心翼翼撥開地麵上一片異常寬大、已經腐爛近半的褐色葉片。
葉片下,暴露出的並非泥土,而是一截約拇指粗細的藤蔓。它的顏色極為詭異,是一種暗沉的、近乎發黑的深紅,像是凝固已久的血液,表麵卻異常光滑濕潤,仿佛刷了一層透明的油蠟,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油膩膩的光澤。更令人不安的是,這截藤蔓並非完全靜止,它正在極其緩慢地、幾乎難以察覺地……蠕動。像是一條沉睡中的蛇,又像是某種巨大生物暴露在外的毛細血管,正隨著某種無聲的脈搏微微搏動。
“奇怪,”代號a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困惑和本能的警惕,“這東西看起來像是……活的。”他忍不住想用手指去觸碰一下,以確認那蠕動是否是視覺誤差。
他的話音未落,那截暗紅色的藤蔓仿佛真的聽到了他的低語,蠕動的幅度驟然加劇!它甚至微微抬起了尖端,像一隻盲眼的毒蛇頭,左右微微搖擺,探尋著震動和熱源的方向。
“彆碰它!”後麵的代號b聲音急促地警告,他的手指已經扣在了步槍的保險上,“這鬼地方邪門得很,數據庫裡根本沒有這些植物的記錄!離它遠點!”
代號a顯然也被這詭異的反應驚住了,他立刻縮回手,站起身,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想遠離這令人不安的玩意兒。“媽的,什麼鬼東西……”他低聲咒罵一句,試圖平複突然加速的心跳。為了避開那截藤蔓,他選擇了旁邊一處看起來相對乾淨、覆蓋著厚實苔蘚的地麵,邁出了腳步。
然而,就在他靴底踩實的那一刹那——
“哢嚓……嘩啦!”
那看似堅實的苔蘚地麵竟毫無征兆地向下塌陷!那根本不是一個天然的坑洞,邊緣整齊得可怕,仿佛被什麼利器精確切割過,然後又用一層薄薄的苔蘚和落葉精心偽裝。代號a連驚呼都隻來得及發出一半,整個人就瞬間失重,猛地墜入了那突然張開的黑暗陷阱之中!沉重的墜落聲和一聲壓抑的痛苦悶哼從下方傳來。
“該死!a!”代號b驚呼一聲,反應極快地撲到陷阱邊緣,單膝跪地,急切地向下望去。陷阱並不深,約兩米左右,但底部布滿了被削尖的、同樣呈現暗紅色的木刺!代號a的運氣稍好,沒有直接被木刺穿透,但墜落時的撞擊顯然讓他一時岔了氣,摔得七葷八素,正痛苦地蜷縮在坑底,試圖翻身。
“抓住我的手!快!”代號b喊道,急忙摘下步槍甩到身後,探出大半個身子,努力將手臂伸向坑底的同伴。
然而,異變就在此刻陡生!
陷阱邊緣的泥土突然翻動,那些原本靜止不動、偽裝成普通樹根的暗紅色藤蔓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它們不是從遠處襲來,而是就從陷阱的內壁上、從代號b手邊的土壤裡猛地鑽出!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如同一群蓄勢待發已久的獵食者,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簌簌聲,瘋狂地湧向坑底的代號a!
它們的目標明確至極。幾條較粗的藤蔓如同有力的觸手,猛地纏上代號a的腳踝和手腕,力量大得驚人,瞬間就勒進了他的戰術褲和衣袖裡。同時,更多稍細的、頂端卻異常尖銳的藤蔓,則像尋找血管的針頭,試圖刺穿他身上的防護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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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麼?!滾開!!”代號a的驚恐慘叫徹底打破了森林的死寂。他拚命掙紮,試圖踢打、撕扯這些詭異的植物。但一切都是徒勞。那些藤蔓異常堅韌,滑膩異常,他戴著手套的手根本抓不住,反而被越纏越緊。冰冷的觸感透過衣物傳遞進來,那是毫無生命溫度的、屬於植物的冰冷,卻執行著最殘酷的捕獵行為。
城城在遠處的杜鵑花叢後看到這駭人一幕,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頭頂。他認出了這種東西!在他搜集整理的關於哀牢山最深處的、那些被當地山民視為禁忌的古老傳說中,曾模糊地提及一種名為“殺人藤”的恐怖植物。它被描述為“大地的惡血管”,擁有某種原始的、近乎邪惡的智慧,善於偽裝和設置陷阱,嗜食血肉。他一直以為那隻是嚇唬小孩的怪談,從未想過竟是真的!
“黑子,趴下!絕對不要出聲!”城城用氣音嚴厲命令,一把將躁動不安的黑子緊緊摟住,壓倒在冰冷的泥土上。他知道,現在任何一絲多餘的動靜,都可能讓那些可怕的藤蔓發現新的目標。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
陷阱邊,代號b目眥欲裂。“混蛋!”他咆哮著,猛地從腿側抽出一把軍用匕首,探身下去奮力劈砍那些纏繞同伴的藤蔓。鋒利的刀刃砍在藤蔓上,卻發出了類似切割老牛皮革的“噗噗”聲,異常艱澀!隻能留下幾道淺淺的白色劃痕,根本無法斬斷!更可怕的是,被刀刃割傷的地方,那暗紅色的藤蔓表皮破裂處,竟真的滲出了粘稠的、暗紅色的液體!那液體散發著濃烈的、如同鐵鏽混合了腐爛植物的腥臭氣味,仿佛這些藤蔓真的在流血!
“這他媽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代號b驚恐萬狀地嘶吼著,他的世界觀正在眼前這超自然的可怖景象前崩塌。他的攻擊不僅無效,反而像是激怒了這些藤蔓,或者……吸引了更多。
簌簌簌——!
四麵八方的樹林深處,傳來了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摩擦聲。仿佛整片森林的“血管”都被驚動了。無數暗紅色的藤蔓從樹乾後、落葉堆下、岩石縫隙中蜂擁而出,像一股股洶湧的暗紅色血潮,彙聚向那個小小的陷阱。它們層層疊疊地覆蓋下去,徹底淹沒了代號a。
坑底傳來的,先是聲嘶力竭的、充滿極致痛苦和恐懼的慘叫,那叫聲很快變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嘴巴。接著是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像是骨骼在巨大的壓力下被強行折斷碾碎。然後,是某種濕漉漉的、吮吸般的可怕聲響……
代號a的掙紮迅速減弱,最終徹底消失。
不過短短一兩分鐘,陷阱裡恢複了死寂。那些瘋狂舞動的藤蔓也緩緩平靜下來,像飽食後的蛇群,慵懶地蠕動著,緩緩縮回它們來的陰暗角落。陷阱底部,隻剩下一些被撕扯得稀爛的衣物碎片、幾塊沾染著暗紅液體的白色骨骼碎片,以及一大灘正在被泥土和苔蘚迅速吸收的、怵目驚心的暗紅色血跡。代號a這個人,連同他所有的裝備,幾乎被吞噬殆儘。
濃霧依舊彌漫,仿佛剛才那場殘酷的虐殺從未發生。隻有那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植物腥氣,證明著一切的的真實。
代號b僵立在陷阱邊,臉色慘白如紙,握著匕首的手劇烈顫抖,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後背。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可怕、如此超出理解範圍的景象。他知道,自己必須立刻逃離這裡,否則下一個被這片森林消化掉的,就是他自己!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踉蹌著後退幾步,轉身就想朝著來路狂奔。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毫無征兆地從濃稠的乳白色霧氣中緩緩浮現,恰好擋住了他唯一的退路。那人似乎早已站在那裡,靜靜地觀看了全程。
代號b嚇得幾乎魂飛魄散,本能地舉起剛才情急之下又抓回手中的步槍,槍口劇烈晃動地對準那道模糊的身影,聲音因極度恐懼而變調尖利:“你……你是誰?!是人是鬼?!”
那道身影並未因槍口的威脅而有絲毫動搖,反而緩緩向前走了兩步,讓霧氣稍稍褪去,露出了真麵目。
那是一張相當年輕俊朗的臉龐,膚色偏白,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與他周身散發出的冷冽氣質格格不入。他穿著合身的戶外衝鋒衣,背上是一個專業的植物學家采集包,看起來完全像是一個深入山林進行科研考察的學者。
正是秦川。
“把槍放下。”秦川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奇異地穿透了代號b的恐慌,“如果你不想驚動更多‘那種東西’的話。我是來幫你的。”
代號b劇烈地喘息著,大腦一片混亂。幫助?在這個鬼地方?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理智告訴他這極度可疑,但剛才同伴慘死的景象還在眼前瘋狂閃回,獨自一人留在這片恐怖森林裡的絕望感壓倒了一切。他需要一個同伴,哪怕隻是一個可疑的同伴。更何況,這個人的冷靜莫名地給人一種奇怪的……可信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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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猶豫了幾秒,手指顫抖著,最終還是緩慢地、極其不情願地,將步槍的槍口垂向了地麵。
“跟我來。這裡還不安全。”秦川沒有多餘的話,甚至沒有多看那恐怖的陷阱一眼,隻是淡淡地扔下一句,便轉身朝著側方一個霧氣更濃的方向走去。他的步伐穩健而輕盈,仿佛對這片致命的森林了如指掌。
代號b咬了咬牙,深吸一口冰冷的、充滿血腥味的空氣,最終還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彆無選擇。
遠處,城城將這一切儘收眼底,心中的疑惑如同眼前的濃霧般翻滾彌漫。秦川?他怎麼會在這裡?他為什麼要出手幫助維科製藥的人?他剛才那近乎冷酷的平靜,是因為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麼嗎?無數個問題瞬間塞滿了城城的腦海。他發現,這個他偶然結識、看似書卷氣十足的植物學家,身上籠罩的迷霧比哀牢山的霧氣還要濃重。
“黑子,”城城極輕地拍了拍夥伴的腦袋,示意它保持安靜,“我們悄悄跟上去。小心點,非常小心。”
他必須弄清楚,秦川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這場詭異的山林遭遇,似乎從一開始,就偏離了單純的探索與發現,滑向了一個更深、更黑暗的未知方向。而秦川,無疑是這個漩渦中最關鍵,也最令人不安的核心。
二、林中的獵手
秦川在前引路,他的步伐有一種奇特的韻律,似乎總能精準地避開地上那些盤根錯節的樹根和濕滑的苔蘚區域,選擇最穩妥、最不易留下痕跡的路徑。他行走時幾乎無聲無息,像一道滑過濃霧的影子,與身後代號b沉重、慌亂、不時踉蹌的腳步形成鮮明對比。
濃霧依舊如影隨形,但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稍稍驅散了一些,能見度提升到了十幾米。他們穿過一片格外茂密的櫟樹林,古老的樹乾上爬滿了厚厚的青苔和地衣,像披著綠色絨衣的沉默巨人,俯視著這兩個不速之客。空氣中彌漫著陰冷潮濕的氣息,以及一種淡淡的、類似苦杏仁的奇異植物香味,這味道似乎是從秦川身上散發出來的。
代號b驚魂未定,腎上腺素仍在體內狂飆,讓他肌肉緊繃,呼吸急促。他死死盯著前方秦川的背影,一隻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備用手槍上,儘管對方剛才救了他或者說,暫時讓他離開了那個死亡陷阱),但長期的職業訓練和剛剛經曆的恐怖讓他無法完全信任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將秦川納入某個可理解的範疇:當地的向導?其他公司派來的競爭者?還是……這座山本身某種更詭異的存在?他甩甩頭,趕走最後一個荒誕的念頭。
“剛才……那到底是什麼?”代號b終於忍不住,聲音沙啞地開口問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樹林裡顯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