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零年,盤山縣城內外被戰火烤成了攝人的絕望。村野小徑旁,倒伏的屍體如同被遺棄的枯枝敗葉,任由野狗和烏鴉啃食。空氣中彌漫著腐壞的令人作嘔的死氣。
鬼子封了城,城裡變成了大牢,東西進不來,糧價一天比一天瘋漲,像懸在頭頂的刀子。
家家戶戶緊閉門窗,連呼吸都壓得低低的,生怕驚動了外麵遊蕩的惡鬼。
夏二爺那曾譽滿十裡八鄉的蒜苗印子的生意早已喑啞。田裡長不出莊稼,誰還有心思置辦這些?
一大家子的活路,全係在夏三爺身上。係在廟後那幾畝菠菜地上。
菠菜碧綠的葉子,長得快,能及時采摘了換幾個救命的錢,也能曬乾、醃成酸菜,塞進破壇子裡,妄圖填滿那個注定難熬的冬天窟窿。
夏家人,就這樣成了在廟宇殘垣與枯草瓦礫間刨食的菜農。
秋意漸深,夏三爺拖著架子車,把夏老太太接了過來。她瘦小的身影,在日漸空曠的村落裡顯得格外孤伶。
村裡的人,有的無聲無息地倒斃在某個角落,有的拖兒帶女消失在通往未知的荒野儘頭。
夏三爺眼眶乾澀發紅,心裡像壓著塊冰冷的磨盤。這世道是要把人往死裡逼啊。可隻要這口濁氣還在,隻要廟後那幾壟菠菜還綠著,就得咬著槽牙,把日子一點一點從牙縫裡摳出來,熬下去。
他抬頭望天,灰沉沉的雲層厚重得令人窒息,可就在那鐵幕般的縫隙裡,竟真有一縷微弱的陽光,像垂死的歎息,斜斜地漏下來,吝嗇地、短暫地灑在龜裂的田壟上。
清晨,帶著寒意的濃霧尚未散儘。遠遠的,盤山縣城的城牆在霧氣裡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冷冷地窺伺著這片荒蕪的大地。
夏老太太枯瘦如柴的手,撥開菠菜葉上沉重的露珠,那些晶瑩的水珠滾落,浸濕了她打著補丁的褲腳。
“娘,您彆蹲太久了,腿該受不住疼了。”夏張氏提著個半空的柳條筐走過來,筐底可憐地躺著幾把剛摘下的菠菜。她蠟黃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可手上摘菜的動作依舊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利索。
夏老太太沒有應聲,渾濁的目光粘在那片綠油油的菜地上。這片地,曾是廟裡的許願池,如今成了夏家老小懸命的一根細線。
夏三爺每天天不亮就擔著吱呀作響的水桶來澆灌,仿佛澆的不是水,是全家人眼巴巴望著的那點活氣兒。
“昨兒夜裡,德麟又哭了,”老太太的聲音乾澀得像枯葉摩擦,“一聲接一聲,跟那餓得發慌的小貓崽似的撓人心肝,怕是肚子裡沒食,空得慌。”
夏張氏摘菜的手猛地一顫。昨夜的情景又浮上來:三爺背著德麟,在冰冷昏暗的屋裡來回踱步,那微弱斷續的啼哭,如同細細的冰錐,一下下紮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娘,您彆焦心,”夏張氏用力咽下喉頭的硬塊,擠出一點聲音,“再過幾天,這菠菜就能多收些了。曬乾了存著,熬冬……總能熬過去的。”
這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輕飄飄的,毫無分量。
夏老太太緩緩地、極其費力地直起身,目光越過眼前這點兒可憐的綠色,投向遠處大片大片荒蕪焦黑的田野。那裡,本該是翻滾著金色波浪的稻海,如今隻剩下死寂的焦土,像大地被剜去皮肉後裸露的猙獰傷口。
“娘……”老太太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又帶著沉甸甸的寒意,“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夏張氏手裡的籃子“哐當”一聲掉在濕泥地上,幾根菠菜散落出來。她猛地想起自己母親離世前的模樣,那瘦得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的臉,灰敗得沒有一絲活氣。
“娘!您……您彆瞎說!”夏張氏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彎腰去撿散落的菠菜,手指卻抖得捏不住那細嫩的莖葉。
“唉,”夏老太太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仿佛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夏三爺挽著高高的褲腿,扛著鋤頭走近。露出的兩條小腿乾瘦得如同枯柴。
“娘,您怎麼又下地了?”三爺放下鋤頭,聲音裡滿是疲憊和擔憂,“快回屋裡炕上暖暖吧,這兒有我和孩兒他娘看著就行。”
夏老太太隻是無力地擺擺手:“不礙事,就是……看看咱這命根子長得咋樣。”
她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摸索著摘下一片最嫩的菠菜葉,慢慢地送進嘴裡,細細地咀嚼起來,臉上竟浮現出一種奇異的、近乎滿足的神情。“嗯……這菠菜,真甜……”
三爺和夏張氏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喉頭都像被什麼堵住,誰也沒說話。那些心照不宣的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在心頭——老太太在嘗毒。
這菠菜葉子,他們自己何嘗不是日日心驚膽戰地先嘗過,才敢給一家老小入口?
前幾日,隔壁王嬸子的哀嚎聲猶在耳邊,就是吃錯了塘地裡挖來的野菜根,一夜之間人就沒了。這年月,連土裡長出的東西,都藏著索命的無常。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娘,您放一百個心,”三爺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這菠菜我天天守著,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小鬼子再喪心病狂,總不敢往菩薩眼皮底下的廟田裡下毒吧?”
夏三爺慢慢挺直了酸痛的腰背,目光投向更遠、更蒼茫灰暗的天際線。
那縷曾讓他心頭微動的陽光早已消失無蹤,天地間隻剩一片沉重的鉛灰。
“娘……”他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等這茬菠菜收了……給還留在村裡的人家,都分一些吧。”
夏老太太猛地轉過頭,深陷的眼窩裡滿是難以置信:“老三!你……你說什麼胡話?咱自家這大大小小幾張嘴都填不飽,哪還有……”
“我知道!我知道啊娘!”三爺猛地打斷她,眼圈瞬間變得通紅,像要滲出血來,“可您睜眼看看!看看這四周!李大爺家……王寡婦家……張鐵匠家……這村子還剩幾口熱乎氣兒的人家?”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再這樣下去,就算咱們命硬活下來了,守著這一片死地,守著滿村子的孤魂野鬼,那還算活著嗎?那跟死了有啥兩樣?!”
夏張氏再也忍不住,猛地低下頭,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砸在腳邊的菠菜葉上,洇開一片深綠的濕痕。
三爺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燙開了她刻意封存的記憶:李大爺家媳婦抱著餓殍般的小兒,枯坐在門檻上,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王寡婦家那扇破敗的院門不知何時已大敞四開,裡麵空蕩蕩的,連最後一點活人的氣息都被風卷走了;張鐵匠家那根曾日夜飄著煙火氣的煙囪,早已冰冷沉寂,如同豎在墳頭的殘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