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了小小的菠菜地,隻有遠處幾聲烏鴉淒厲的嘶叫劃破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仿佛連風都凝滯了,夏老太太那蒼老乾澀的聲音才重新響起,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老三呐……你說得對。”
她渾濁的眼睛緩緩掃過眼前這片維係著全家性命的綠色,又望向遠處那些破敗空寂的院落,“等菠菜收了……挨家挨戶,給還喘著氣的人家,都送些去。”
夏老太太那布滿溝壑的臉上,極其艱難地擠出了一絲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她轉過身,佝僂著幾乎對折的腰背,像一株被歲月和苦難徹底壓彎的老樹,一步一挪地朝著破敗的廟門方向走去。
走到那褪了色的、油漆剝落的廟門前,她枯瘦的手扶住冰冷的門框,停住了,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飄了過來:
“老三媳婦兒……你娘那邊……要是捎信兒來了,記得……告訴我一聲兒。”
夏張氏死死咬住自己乾裂的下唇,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她用力地點點頭,喉嚨裡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不敢告訴婆婆,母親那邊,怕是再也……不會有什麼信兒了。
大遼河的冰麵裂開第三道縫時,夏老太太咽了氣。
疫情如東北的冬,來得又急又凶,漫天雪花似冷漠的旁觀者,無聲飄落。快症像惡魔的觸手,迅速在城裡村外到處蔓延,死神的鐮刀無情揮舞,彌漫著壓抑與恐懼。
風吹雪落,夏家老宅堂屋正中的黑漆棺材裡,靜靜地躺著夏老太太,她的身體已被快症抽空,嘴角還凝著一絲臨終前的痛苦黑血。
夏三爺和夏四爺分跪兩邊,守靈,還禮。
“韓家來人了,”夏二爺話音未落,韓夏氏的哭聲傳了進來。
夏老太太的閨女韓夏氏,遠嫁到坨子裡的韓家。丈夫染了快症剛剛發送完,就接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馬不停蹄的帶著兒子韓慶年來奔喪。
坨子裡的馬車碾著凍土來了。韓慶年跳下車轅時,腰上兩道孝帶被北風扯得筆直——一道雪白的是給外祖母,另一道灰撲撲的,是他爹韓掌櫃咽氣時係的。
夏三爺站在門墩前,盯著外甥腰間晃蕩的孝帶,喉結滾了滾,終究沒說出話。
“三舅。”韓慶年從褡褳裡掏出個油紙包,是半塊凍硬的槽子糕,“我爹臨走前兒囑咐過,讓我來看看你。”
夏三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脊梁彎成蝦米。
他想起十五歲那年,和姐夫一起讀私塾。擠在韓家油坊的閣樓上,就著豆油燈偷看《三國演義》。油星子濺在書頁上,燒出個滿月形的窟窿。
靈堂裡,夏老太太躺在棺材中,壽衣領口露出紫黑的瘢痕。韓夏氏跪在棺前燒紙,火盆裡騰起的灰燼,撲在她新剪的短發上。去年這時候,她還在給母親篦頭上的虱子,篦齒刮過頭皮的沙沙聲,和現在紙錢燃燒的響動,竟有幾分相似。
“德麟過繼的事,你知道了吧?”夏二爺蹲在門坎上搓煙葉,火星子落在結霜的棉鞋幫上,“趕明兒,娘的喪事兒辦完了,就讓他跟我去城裡。”
韓夏氏手一抖,黃表紙歪斜著掉進火盆。她想起德勝小時候總愛追著自己叫“老姑”,棉襖兜裡永遠揣著南瓜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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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那個總咧著嘴笑的少年,正躺在凍土裡,也是死於快症。
這該死的快症,是小鬼子在水源下毒開始的。帶走了多少生命沒人數得清,隻知道城裡村外的人越來越少,墳卻越來越多。
出殯那日,烏鴉黑壓壓落滿老樹。白色的招魂幡在風中獵獵作響。夏家人都身著白色孝服,腰間係著粗麻繩,頭戴白麻布孝帽,哭聲揪著人心。
天還未亮透,夏家小院已聚滿了人。男人們身著粗布麻衣,腰間纏著草繩,腳下蹬著沾滿泥雪的布鞋,沉默得像一座座即將爆發卻又無力爆發的火山;女人們裹著厚實的棉襖,素色頭巾下是一張張被淚水衝刷得失去血色的臉,抽泣聲此起彼伏,為逝去的親友,也為這破碎的山河哀歎。
夏二爺扛著白色的引魂幡,捧著喪盆走在最前頭,幡上的符文被風扯得扭曲。白麻布孝帽有點兒大,遮得他看不清路夏張氏牽著德麟,四爺媳婦抱著兒子德方跟在後頭。接著是八音班。
嗩呐吹出的曲調悲愴淒涼,如泣如訴,那聲音在空曠的田野間回蕩,引得人肝腸寸斷。
夏三爺和夏四爺扛著棺頭,帶著幾個青年,抬著那口薄棺,走在後頭。一路上,紙錢如雪花般飄散,落在冰冷的土地上。村裡的老人們說,這紙錢是給逝者在陰間的盤纏,希望他們能走得安穩。
送葬的隊伍沿著村道緩緩前行,積雪在眾人腳下發出刺耳的吱呀聲。路邊的老樹上,掛孝的人們係上的草紙被風卷起,如同一群掙紮的白蝶,撲簌簌落在墳塋旁,轉眼就被新雪掩埋。
到了墳塋地,夏家三兄弟手持哭喪棒,跪在靈柩前,磕頭謝客,額頭磕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摔盆——”
瓦盆碎裂的脆響驚飛鴉群。紙錢乘著朔風盤旋而上。墳坑挖得深,可那土是被日寇的馬蹄踏過的毒土,是被快症詛咒過的邪土。
韓慶年望著外祖母的棺材緩緩入土,突然想起離家時,母親把父親染血的棉襖填進了灶膛。青煙從坨子裡的方向升起來,和此處的紙灰融成同一片陰雲。
夏三爺捧起一把黑土,灑在棺木上,隨後眾人紛紛效仿。黑土一點點掩埋了棺木,也掩埋了夏老太太的一生,可她的音容笑貌,卻永遠留在了家人的心中。
韓慶年的孝服包裹著稚嫩身軀,那失去父親的痛、奔喪的淒惶,全寫在他緊抿的唇和通紅的眼眶裡。
韓夏氏攬著他,目光複雜地望向夏家老宅,那裡曾有她溫暖的童年,如今卻成了悲傷的源頭。她輕聲念著“葉落歸根,魂歸故裡”,可這故裡,滿是瘡痍,連亡者的安息都似被詛咒纏繞。
雪仍下著,掩了足跡,掩了淚痕,卻掩不住這東北農村在日寇鐵蹄與命運折磨下,那深入骨髓的悲涼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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