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德麟把擔子放在牆根。
三爺抬起頭,驚詫的眼神掃了他一眼,又低頭編筐:“德麟,咋了?”
德麟湊到三爺耳邊,往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爹,南大廟的菩薩,托人帶話了。”
三爺的手猛地一頓,柳條“啪”地斷了。他抬頭盯著德麟,眼神突然亮起來,像兩簇小火苗:“怎麼話兒說?”
德麟從耳朵後頭掏出那個卷的細細的紙條。夏三爺捏著紙條的手抖得比德麟還厲害,看完後,他用袖子擦了擦眼,半晌才說:“好...好啊...抗聯...抗聯還在...”
“爹,這消息...”德麟看著三爺。
“哪來的?”夏三爺的眼睛透出一絲警覺。
德麟沒說話,默默地從筐底翻出了銅哨。
“這是你表哥的字跡,和他爹一個字體,”夏三爺的眼眶濕了:“這消息得讓大家夥兒知道。”
他頓了頓,指著德麟筐裡的蒜苗,“你那蒜苗印子,還有用!”
德麟點頭,“爹,我聽你的。”
“打從今兒起,”三爺說著,把紙條撚在指尖,撚成了碎末兒“你走街串巷時,多歇歇腳。遇到相熟的、信得過的人,就把‘菩薩帶的話’透出去。不用明說,點到為止。至於村裡村外的……”
三爺頓了頓,語氣堅定了許多“有我呢!我這就動身去北大廟,那種菠菜的活計還得接著乾起來,以後有事兒去北大廟找我,德昇還小,你娘膽子又小,不到萬不得已,彆和她說。”
德麟攥緊拳頭:“行!我知道該咋做。”
“還有,德麟,用這個新筐!”夏三爺說著,把剛剛編好的筐底柳條抽出了一節,去了芯兒,銅哨剛好套進去,再重新編好。銅哨更加隱秘,也更加安全了。
“放心,你表哥小時候,我教過他用這個法子藏筆杆兒,他那麼聰明,能猜到。”夏三爺說著,想起姐夫韓掌櫃,喃喃自語,“孩子們都長大了!”
夏三爺重重地拍了拍德麟的肩膀,什麼話也沒說,卻又好像囑咐了很多很多話。
德麟望著父親的眼睛,重重的點了點頭。
從夏三爺家出來,德麟挑著擔子上了路。從夏家村到盤山縣城裡,往常他走得急,腳步匆匆,生怕遇到鬼子。可現在他走得慢,扁擔在肩上晃悠,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德麟從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長成了隨和健談的少年。他每天挑著蒜苗印子的擔子,不管有沒有人買,都要聊上幾句。走得越遠,越覺得肩上的擔子輕了。以前挑的是蒜苗印子,是生計;現在挑的,好像是火種。
鬼子的崗哨還是那麼凶,搜查還是那麼嚴。有次在城南的酒廠門口遇到巡邏隊,一個鬼子一把搶過他的擔子,把蒜苗印子翻得亂七八糟,什麼也沒搜到,嘴裡一通亂罵讓他滾。
德麟沒敢耽擱,挑著擔子趕緊走,後背又汗濕了。可他心裡不慌,反而覺得踏實——鬼子越凶,越說明他們怕了,怕那些藏在暗處的反抗,怕這悄悄傳開的勝利消息。
筐底深處,那枚銅哨安靜地躺著。抗聯的喜訊不斷的傳來。
德麟的腳步也越來越輕快,他專挑人多的地方走:雜亂的茶館外,熱氣騰騰的早點攤前,還有城牆根兒下那些聚在一起愁苦歎息的人們。
他放下擔子,故意歇腳,豎起耳朵捕捉著四周的每一絲動靜兒。
果然,人們壓低的議論聲裡,開始零星地飄出“東北”、“抗聯”、“勝仗”這些字眼,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雖小,卻激起了一圈圈微不可查卻真實存在的漣漪。
一個聲音帶著懷疑:“真的假的?可彆是瞎傳吧?”
另一個聲音則透著壓抑不住的激動:“我二舅家的鄰居是從關裡逃難過來的,他也聽說了!千真萬確!鬼子吃了大虧!”
在塵土飛揚的官道旁,他無意中,聽到趕大車的老把式在鞭梢清脆的炸響裡,大聲對同伴說:“嘿,聽說了嗎?關外那疙瘩,咱們的人,把鬼子包了餃子!”那粗豪的聲音裡帶著久違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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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麟的心在胸膛裡擂鼓。他不再停留,挑起擔子,腳步沉穩地朝著城北的北大廟走去,他要和父親聊聊。
在北大廟漆黑斑駁的木門前,他放下擔子,有節奏地輕叩了三下。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夏三爺那張清臒嚴肅的臉露了出來。他眼神銳利地掃過德麟的臉,又迅速瞥了一眼他身後的街道,才側身讓他進去。
穿過院子,拐進最北的破僧房。屋裡光線很暗,彌漫著舊書紙張混合的氣味。
夏三爺沉默地聽著德麟湊近耳邊、低聲傳遞的消息。每當聽到抗聯的新消息,夏三爺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都會爆發出一種沉寂已久的、近乎銳利的光芒。仿佛死灰深處驟然騰起的火星,籠罩著他緊抿的唇角和劇烈起伏的胸膛。他沉默著,隻用清瘦的手指在坑窪不平的舊木桌麵上,緩緩地、用力地,劃下了一個字——“燎”!
德麟離開時,夏三爺低聲囑咐:“沉住氣,德麟。這火種,得護著它,讓它自己燒起來,燒旺。”
接下來的日子,德麟的擔子走得更遠,從熟悉的街巷,漸漸深入到陌生的村落。他不再急於售賣蒜苗印子,而是刻意在村頭的老槐樹下、在井台邊、在打穀場上歇息。
筐底那枚銅哨,像一顆沉默而滾燙的心臟,在每一次顛簸中提醒著他肩負的秘密使命。消息如同被春風鼓動的野火,沿著鄉間的荒野阡陌、順著大遼河的河水流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蔓延開來。
每當夜幕降臨,德麟挑著空擔子往家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城邊的路埂上,有人在唱歌,是早就沒人唱的《鬆花江上》,聲音不大,卻像種子一樣,往土裡鑽。村口的老槐樹下,蹲的人比往常多了,煙袋鍋子的火星明明滅滅,沒人說話,可眼裡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德麟摸了摸筐底的銅哨,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卻讓他覺得渾身都熱。他知道,這隻是開始。表哥還會再來信,勝利的消息還會越來越多,這些火種總有一天會燒成大火,把那些黃皮軍帽、那些崗哨和小紅樓、那些壓迫人的黑暗,全燒個乾乾淨淨。
他抬頭看了看天,晚霞紅得像火。十三歲的少年挑著空筐,腳步輕快,仿佛已經看到了不久後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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