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慶年如蒙大赦般,又連連咳嗽了幾聲,艱難地拄著木棍,拉著德麟的胳膊,一步一挪地穿過了那道象征著囚籠與自由的城門洞。
直到走出城門洞十幾丈遠,拐上通往沈陽城的官道,身後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才稍稍散去。
韓慶年挺直了佝僂的背,雖然步伐依舊不穩,但那股虛弱的氣息瞬間消散了大半。他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
德麟這才發現自己後背的夾襖都濕透了,冷風一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但心頭的巨石終於落地,隨之湧起的是一股巨大的、劫後餘生的虛脫感,還有對表哥臨危不亂的,那份鎮定和智慧的深深折服。
他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遠離了城牆的陰影,眼前是望不到頭的荒野。
天光更亮了些,鉛灰色的雲層縫隙裡透出幾縷慘白的光。
韓慶年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寒風撩動著他額前散亂的頭發,露出那雙深邃而堅定的眼睛。他拍了拍德麟的肩膀,那力道沉穩而有力:
“德麟,就送到這兒吧。回吧,好好照看二舅和三舅和舅媽,德昇還小,一家子都靠你了。”
德麟仰著頭,看著表哥的臉。
晨光熹微中,那張臉依舊帶著病容的蒼白,卻像岩石般棱角分明,透著一股撼不動的力量。
德麟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後隻化作重重的兩個字:“哥……保重!”
韓慶年深深地看著他,仿佛要把眼前這倔強少年此刻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隻是用力捏了捏德麟的肩膀,一切儘在不言中。
“記住哥跟你說過的話。”他最後沉聲叮囑道,目光如炬。
“嗯!”德麟用力點頭,眼眶發熱,卻死死忍住。他明白表哥指的是什麼——那關於“大家”與“小我”,關於脊梁骨不能彎的道理。
韓慶年不再猶豫,拄著木棍,轉身,一步一個腳印,踏上了那條泥濘而漫長的前路。
他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幕和茫茫荒野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孤單,卻又異常挺拔,像一棵移動的、不屈的青鬆,朝著遠方那隱在群山之後的、需要他去點燃烽火的地方,堅定地走去。
德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死死追隨著那個越來越小的背影,直到它徹底消失在荒野儘頭、一片枯敗的柳樹林後。
寒風卷起地上的沙,撲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德麟卻感覺不到冷。表哥留下的那句話,那最後捏在肩頭的力道,像一團滾燙的火種,在他年輕的胸膛裡熊熊燃燒起來,驅散了所有的嚴寒和恐懼。
他慢慢轉過身,望向盤山縣城那低矮壓抑的城牆輪廓。那裡有他需要守護的親人,有他必須活下去的家,更有無數和他一樣在黑暗中掙紮、等待黎明的人。
他攥緊了拳頭,挺直了單薄卻異常堅韌的脊梁,邁開腳步,朝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沉穩地走了回去。每一步,都比來時更加堅定。
他知道,自己守護的火種,並未離開,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在他心底,在這片苦難的土地上,更加熾烈地燃燒著,等待那必將到來的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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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艱難地淌過血與火的膠著,終於來到了1945年的8月。
酷暑的餘威尚未完全消退,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悶得人喘不過氣。
夏家的小院裡,第三個小生命即將到來了。
夏張氏挺著異常沉重的肚子,坐在老槐樹稀疏的樹蔭下的小馬紮上,費力地縫補著一件德麟的舊褂子。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隆起的衣襟上。
夏三爺蹲在牆根陰影裡,悶頭修理一把鬆了榫頭的舊鋤頭,木槌敲打著木楔,發出單調的“梆、梆”聲。
小小的德昇坐在堂屋門檻上,手裡捧著韓慶年留下的《精忠說嶽》話本。裡麵的圖片生動活潑,德昇愛不釋手,翻得起了毛邊、卷了角。
他的目光卻飄忽不定,心思顯然不在那些忠義故事上。
自從表哥在那個風雪之夜神秘離開,如同人間蒸發般再無音訊。德昇的心仿佛也缺了一塊,空落落地懸著。
他想問德麟哥,韓表哥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給他講故事。可是,德麟也好久沒回來了。
院子裡的空氣像被驕陽曬得凝固了,隻剩下樹梢知了不知疲倦地嘶鳴,更添煩悶。
突然,一陣尖銳刺耳、不同尋常的電流噪音,伴隨著汽車的轟鳴聲,猛地撕裂了小院的沉悶!
是官道傳過來的聲音。噪音持續了片刻,陡然間,一個激動得變了調、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男聲,如同平地驚雷,帶著無法抑製的狂喜和顫抖,猛地從那破舊的喇叭裡爆發出來,瞬間蓋過了所有的蟬鳴:
“告——全國同胞書!日本……日本天皇裕仁,已正式頒布……終戰詔書!無條件投降!我們——勝利了!”
那“勝利了”三個字,如同滾燙的烙鐵,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烙在院子裡每個人的心上!烙在整個中華民族飽經滄桑的靈魂上!
廣播喇叭裡,勝利的消息循環播放著。
死一般的寂靜隻持續了一會兒。
緊接著,巨大的、排山倒海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沉寂了百年的火山,轟然噴發!將凝固的空氣瞬間點燃!
“勝……勝利了?”夏三爺手裡的木槌“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佝僂了半輩子的腰背猛地挺直,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
他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被洶湧淚水模糊的眼睛,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鬼子……鬼子投降了?投……投降了?!”
“爹!娘!聽到了嗎?鬼子投降了!投降了!我們贏了!贏了!”
德昇像被火燎了屁股的兔子,從門檻上猛地彈射而起。他狂喜地大喊著,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在小小的院子裡橫衝直撞。
“投降了!真的投降了?老天爺啊……”
夏張氏手裡的針線和舊褂子也落了地,她難以置信地捂住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飽經風霜的臉頰洶湧滾落,滴在隆起的腹上。
巨大的喜悅讓她渾身發軟,幾乎支撐不住身體。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她!比以往任何一次胎動都更猛烈、更急促!她臉色瞬間煞白,痛苦地彎下腰,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呻吟:“呃啊……他爹……德麟爹……我……我肚子……好像……要生了!”
狂喜瞬間被新的緊張和期待取代!
夏三爺臉上的淚痕未乾:“快!快上炕!我去請王婆子!”
他手忙腳亂地上前攙扶著妻子,又不知從何下手,急得團團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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