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爺家那二畝薄田,遭戰禍摧殘後本就沒打多少糜子,如今天天被強征,剩下的哪夠一家老小嚼用?
夏張氏坐月子想喝口紅糖水催催奶水,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天後晌,稅吏又帶著兩個兵丁來了。領頭的姓郭,三角眼,撇著嘴踹開夏三爺家的院門,手裡的鞭子往地上一抽:“三哥,欠的稅該交了吧?”
夏三爺在村裡城外的人緣兒好,這郭稅吏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算是臉熟。
為了交差,郭稅吏嘴上說得狠,卻也不會太為難三爺。可靠著麵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三爺咬咬牙,讓他們把院裡那隻正下蛋的老母雞逮了去。
老母雞撲騰著翅膀咯咯叫,夏張氏在屋裡聽見動靜,急得要往起爬,被德昇死死拉住,哭著喊娘。
雞被抓走時,還掉了兩根雞毛在門檻上。夏張氏看著那兩根雞毛,眼淚順著眼角往枕頭上淌,混著炕席的黴味,澀得人心裡發堵。
她想起剛嫁過來那年,婆婆夏老太太還在世,秋收後總會蒸一大鍋小米飯,拌著紅糖給她吃,說“女人家就得補著”。可如今,彆說紅糖小米,連口熱乎的高粱米湯都快喝不上了。
盤山縣城城門樓上的青天白日旗,藍白紅三色在風裡飄得有氣無力,像麵洗褪了色的舊布衫。可日子並沒跟著旗子變鮮亮,反而像灶膛裡快熄的火,一天比一天冷。
城裡村外的人們私下裡都苦著臉,用最惡毒的話咒罵:“這他娘的是刮地三尺啊!青天白日?我看是刮骨吸髓!這樣下去,就差立個‘喘氣稅’了!”
日子像泡在黃連水裡又凍成了冰坨子,又苦又硬,讓人看不到一絲化開的希望。家家戶戶愁雲慘霧,連狗都夾著尾巴,叫聲有氣無力。
夏張氏在炕上躺到第十天,終於能下地了。她裹著件打了三層補丁的棉襖,扶著牆走到院門口想曬曬太陽。遠處的盤山縣城像頭臥著的老黃牛,目力所及的北大廟隱約露出一角飛簷,灰撲撲的在薄霧裡若隱若現。
“德麟爹,米缸是不是見底了?”夏張氏的聲音比棉花還輕,怕驚了孩子,也怕驚了自己。
夏三爺蹲在門檻上,半晌才悶悶地說:“明天我就回北大廟,老住持化緣回來了,菠菜地也該收了。彆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在這片令人絕望的灰暗裡,北大廟那褪了色的朱紅圍牆和悠揚的晨鐘暮鼓,成了夏三爺心中唯一的避風港。
老住持用他那套祖傳的、旁人看來玄乎的法子:艾草熏灼特定穴位,熬煮氣味古怪的草藥湯劑,再配上低沉的梵音誦念,竟真把折磨三爺半輩子的哮喘壓服住了。
雖未斷根,但夜裡能睡個安穩覺,走路也不至於走兩步就像拉風箱般喘不上氣。
這份恩情沉甸甸地壓在三爺心頭,他是個知恩圖報的實誠人。
夏三爺又回到了北大廟,比以往更勤快、更虔誠。天蒙蒙亮,他佝僂的身影就出現在廟院裡,“唰——唰——”的掃地聲是喚醒古廟的第一縷聲音,連牆角石縫裡最細小的塵埃都不放過。
廟宇年久失修,屋頂漏雨,牆皮剝落,又遇戰禍。三爺就四處尋摸些能用的碎磚爛瓦、稻草秸稈,像個老工匠一樣爬上爬下,默默修補著歲月的破損。
佛像的金漆剝落了,露出裡麵灰暗的泥胎。三爺心疼,買不起金粉,就用攢下的幾個銅子換來些赭石、藤黃的土顏料,兌了水,用最細的毛筆屏住呼吸,一點一點描摹,試圖讓佛的金身重現些許微光。
老住持誦經時,他就默默地跪在角落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布滿風霜的臉上一片肅穆,跟著那聽不懂的梵音,嘴唇無聲地翕動。他看老住持的眼神,充滿了敬仰和一種孩子般的依賴。
東北的冬天總是毫無預兆地降臨。一個飄著小雪粒的午後,三爺正吭哧吭哧地在後院劈柴,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
老住持裹著厚厚的舊僧袍,坐在廊下望著雪飄,手裡緩緩撚動著油亮的佛珠。他看著三爺在寒氣中升騰起白氣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慈憫。
良久,老住持溫聲開口:“三兒啊,你心善,勤勉,與我佛有緣。老衲守著這破廟,也是緣分。這亂世飄搖,你若不嫌棄,認老衲做個‘乾老’吧?彼此也好有個照應,有個念想。”
夏三爺手裡的斧頭“哐當”一聲掉在凍硬的土地上。他猛地轉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瞪圓,隨即蒙上一層水汽。
他幾步搶到廊下,撲通一聲跪倒在老住持麵前,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咚、咚、咚”三聲,聲音哽咽得變了調:“乾老!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三兒這輩子,給您養老送終!絕不負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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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起,北大廟的晨鐘暮鼓裡,便多了一個忙碌而虔誠的身影。三爺那漂泊半生的心,似乎在這清冷的廟宇和一聲“乾老”的稱呼裡,找到了一份沉甸甸的歸屬。
他伺候老住持更加儘心儘力,端茶倒水、噓寒問暖、捏肩捶腿,那份細致周到,比親兒子還親。
這份在亂世中結下的乾親情誼,成了灰暗天幕下一絲微弱卻異常溫暖的燭火。
夏三爺抽空回家,和夏張氏說了認乾老的事。
夏張氏愣了愣,問:“認了老住持當乾老?”
夏三爺壓低聲音:“廟裡的香火錢都被國軍收走了,老住持靠著賣豆腐換點米糧,他年紀越來越大了,做人得知恩圖報呢。”
夏張氏指尖絞著棉襖上磨得發亮的補丁,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炕角的德興不知怎的醒了,小嘴癟了癟,發出細碎的哼哼。她忙把孩子往懷裡緊了緊,溫熱的小身子貼著心口,像揣著塊剛從灶膛裡扒出來的熱紅薯,熨帖了幾分冰涼的愁苦。
“老住持是善人,應該的。”她望著窗紙上透進來的淡白月光,聲音裡帶著點鬆快,“你去吧,往後你去廟裡,也能吃上口熱乎飯。”
“那你呢?”三爺的眼裡蓄滿了心疼。
“那兩畝糜子我還忙的過來,再說……”夏張氏頓了頓,“德昇也能幫上我了。”
德昇張著兩隻烏黑發亮的大眼睛,看看爹,又看看娘。堅定的點頭“爹,你放心,家裡有我呢!”
窗外,北大廟的鐘聲隱隱傳來,比往常更悠長些。東風卷著新鮮的凍土氣息,混著德興身上淡淡的奶味,在寒涼的夜裡慢慢散開。牆根下,幾株被踩過的草,正悄悄抽出新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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