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同村的漢子,正圍在車旁,臉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喊著低沉而用力的號子:“嘿——喲!嘿——喲!”試圖將那沉重的負擔從泥濘中拔出來。
那號子聲在凜冽的寒風裡打著旋,飄出去沒多遠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顯得那麼微弱而徒勞。
大表哥是個紅臉膛的漢子,此刻臉憋得發紫,棉襖脫下來扔在車板上,露出裡麵打補丁的單褂,後背全被汗浸透了,風一吹,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旁邊四五個漢子正弓著腰推車,手上青筋暴起,嘴裡喊著號子:“嘿喲——加把勁喲——嘿喲——出得來喲——”
號子聲剛落,“哢”的一聲,車軸像是裂了,大表哥“哎喲”一聲蹲下去,手摸著車軸,聲音發顫:“斷了,軸斷了……”
夏張氏心裡咯噔一下。那車是他們這一小隊唯一的家當車,裡麵還有些鋪蓋。
她剛想走過去看看,德昇忽然拽她的衣角:“娘,你看,那邊還有一個。”
順著孩子指的方向,路邊的枯草叢裡,有個藍布繈褓在動。不是被風吹的那種晃,是裡麵有東西在掙。緊接著,一聲比德興還細的哭聲飄出來,像隻快凍死的小貓,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又一個!”夏張氏的心跳猛地快了幾拍。她趕緊捂住德昇的眼睛,可那哭聲像長了針,順著指縫往耳朵裡鑽。
她往前走了兩步,看清了——那繈褓是用舊藍布包的,邊角都磨破了,上麵插著根枯草,大概是怕被風吹走。風卷著繈褓往坡下滾,快滾到溝裡時,被塊石頭擋住了。
“是……是小娃娃。”德昇從她指縫裡看見了,聲音發怯。
夏張氏的手在抖。她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年頭,養不活的孩子,隻能扔在路邊,盼著遇上好心人,可這冰天雪地的,哪有什麼好心人?能顧著自己活就不錯了。
她想走過去,腳卻像被釘住了。懷裡的德興還在哼唧,她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快養不活了,哪有餘力再添一張嘴?
風又大了些,那哭聲斷了一下,像是憋住了,過了會兒又響起來,更弱了。
夏張氏猛地轉過身,拽著德昇往前走,走得飛快,像是後麵有什麼在追。她不敢回頭,一回頭,那哭聲就會鑽進心裡,生根發芽,讓她這輩子都不得安生。
走了沒多遠,懷裡的德興忽然尿了。熱乎乎的尿透過夏張氏的單衣滲出來,很快就涼透了,凍得她心口一縮。
她趕緊停下,解開棉襖,把孩子整個揣進懷裡,貼著心口的地方。孩子的小身子軟乎乎的,帶著點奶味,混著汗味,是這一路上最讓她踏實的味道。
德興的尿布換下來就凍成硬殼了,早上換下來晾在車把上,還沒乾,沒一會兒就硬得能當柴燒。夏張氏摸了摸懷裡的孩子,小屁股冰涼,她把自己的衣襟往緊裡裹了裹,恨不得把孩子嵌進自己肉裡。
這一貼,倒讓她想起逃難前那些動蕩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月亮被雲遮著,村裡靜得可怕,隻有風吹棗樹葉的“沙沙”聲。三爺蹲在老榆樹下,背駝得像座小土坡。他手裡拿著個銅煙鍋,是祖上傳下來的,煙鍋頭磨得鋥亮,能照見人影。
三爺用枯樹枝似的手在樹根下刨坑,鹽堿地硬得很,他刨得滿頭是汗,胡子上都掛著汗珠,砸在地上,瞬間就被吞沒。
“德麟爹,埋這玩意兒乾啥?”夏張氏當時抱著熟睡的德興,站在門口問。
三爺沒抬頭,手不停地刨:“祖傳的東西,帶在身上是累贅,埋這兒,等世道太平了……”他話沒說完,城裡忽然傳來汽車喇叭的尖叫——“嘀嘀——嘀嘀——”那聲音又尖又急,像刀子一樣劃破了夜,把他後半句生生掐斷了。
緊接著,是“砰砰”的槍聲,還有人哭喊的聲音,亂糟糟的,像一鍋煮開的粥。三爺猛地站起來,把銅煙鍋往坑裡一扔,用腳把土踩實了,又搬了塊石頭壓在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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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快!”他拽著夏張氏的胳膊就往村外拉,“老蔣要進城了!”
那夜的慌亂像場噩夢。德昇被三爺背在背上,嚇得直哭;她懷裡抱著德興,跟著人流往黑夜裡跑,鞋跑丟了一隻,光著腳踩在梆硬的鹽堿地上,疼得鑽心,卻不敢停。身後的村子越來越遠,最後隻剩下幾點火光,和隱約傳來的哭喊。
“娘,我餓。”德昇的聲音把她從回憶裡拽出來。
夏張氏摸了摸懷裡,隻剩下半塊凍硬的紅薯乾,是昨天大表哥分的。她掰了一小塊,塞到德昇嘴裡:“慢慢嚼,能墊墊肚子。”
德昇含著紅薯乾,不嚼,就那麼含著,大概是想讓那點甜味在嘴裡多留會兒。他又開始數前麵人棉襖裡露出來的蘆花,聲音輕輕的:“一朵,兩朵……”
前麵的隊伍忽然停了。有人在喊:“前麵有河!凍住了!”
夏張氏踮起腳往前看,果然,遠處橫亙著一條白花花的帶子,是河。冬天的河凍得結結實實,上麵已經有流民在走了,像一群小黑點在白紙上挪。
“能過去不?”有人在問。
“看那樣子凍得挺厚,應該能過。”大表哥推著修好的車過來了,車軸用繩子捆了幾道,勉強能走,“抓緊點,過了河,離黑龍江就又近一步了。”
夏張氏深吸了口氣,冷風灌進肺裡,像冰碴子在紮。她拽緊德昇的手,把懷裡的德興又往緊裡揣了揣:“走,咱過河。”
德昇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娘,過了河,就快到黑龍江了?”
“快了。”夏張氏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結著霜,“到了那兒,就讓你大表舅給你買桃酥。”
風還在刮,隊伍還在挪。那隻凍僵的“蜈蚣”在凍土上緩緩爬行,每個人的心裡都揣著點東西——或許是塊凍硬的窩頭,或許是句沒說完的話,或許是個像黑龍江一樣遙遠的盼頭。就像三爺埋在榆樹下的銅煙鍋,埋在土裡,也埋在心裡,盼著有一天,能再挖出來,能再回到那個有榆樹的院子裡去。
夏張氏低頭看了看懷裡的德興,孩子睡著了,小嘴巴還在動,像是在做夢吃奶。她又看了看身邊的德昇,孩子還在數蘆花,數到了第五十六朵。她握緊了兩個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跟著隊伍往河邊走。
腳踩在凍土上,發出“咯吱”的聲響,那聲音在風裡傳得很遠,像是這亂世裡,無數人用腳步寫的信,寄給一個不知道能不能到來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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