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裡,秀雲盯著牆上“婚姻自主”的紅標語,想起三個月前在苞米地裡,德麟紅著臉說“咱也領個結婚證吧,守守新規矩。”
童秀雲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紅色的硬皮結婚證遞過來,德麟的手晃了一下。展開來看,繁體字的“夏德麟”與“童秀雲”並排挨著。背景是“自主自願”四個宋體字格外挺括,像四個站得筆直的見證人。
證書邊緣繡著纏枝蓮,間或綴著飽滿的麥穗,金色的描畫在陽光下閃。
秀雲指尖劃過麥粒的紋路,忽然想起額娘說的“過日子就像種麥子,得兩人攥著勁”。
秋收的時候,夏三爺家的土坯房裡飄起艾草的香。
秀雲躺在鋪著新穀草的炕上,粗布褥子被汗浸得發潮。炕沿邊,夏張氏把第二捆穀草抖鬆,嘴裡念叨著“穀草接地氣,孩子落草才穩當”。
德麟蹲在門檻外,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見秀雲壓抑的喘息聲,心裡既心疼又愧疚。
窗欞透進的天光慢慢斜了,忽然一聲清亮的啼哭撞出來,像顆小石子砸在院子裡。
德麟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在門板上也沒覺疼。
夏張氏撩開門簾,滿臉是笑,手裡裹著塊紅布:“是個小丫頭,嗓門亮堂著呢!”
德麟踉蹌著往裡闖,被娘一把拉住:“彆急,先掛紅布。”
夏張氏早備好的紅布條,是秀雲陪嫁的紅綢剪的,這會兒係在門右的木栓上,風一吹,紅得像團跳動的火苗。
“丫頭掛紅,日子紅紅火火。”她拍了拍德麟的肩,“進去吧,輕點兒。”
炕沿邊的穀草上,小嬰兒裹著紅布,眼睛還沒睜。小拳頭攥著,哭聲卻一點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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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雲累得睜不開眼,嘴角卻彎著,伸手碰了碰孩子的臉蛋:“叫啥名好?”
德麟蹲在炕沿,盯著女兒皺巴巴的小臉,忽然說:“叫穗兒吧,你看她哭起來,像咱家麥穗灌漿時那麼有勁兒。”
穗兒落草的當天晚上,夏張氏揣著兩斤紅糖,往村東頭的老張家去了。
“得請你家三嫂子來開奶。”夏張氏拉著老張三嫂的手,“你看你,仨娃養得壯實,身子骨又利索,穗兒沾沾你的福氣。”
張三嫂是村裡有名的利索人,挽著袖子就跟著來了。進門先洗了手,接過夏張氏遞來的小米粥喝了半碗,才挨著炕沿坐下。
她解開衣襟,把穗兒輕輕抱在懷裡,指尖攏著孩子的小下巴:“丫頭彆怕,三大娘給你送口甜的。”
穗兒像是聞到了味,小嘴巴吧嗒著湊過去,吃得急,小腿兒還往三嫂的胳膊上蹬著。
秀雲看著,眼眶忽然熱了。
想起額娘說過,頭口奶得請有福氣的人喂,孩子將來才結實,原來這就是“開奶”。是把旁人的福氣,一口口喂進自家孩子的嘴裡。
開奶剛完,院門外傳來腳步聲。夏張氏眼睛一亮,迎出去:“他李叔來啦?”
夏三爺和村西的李木匠進來了,李木匠為人憨厚,家裡倆兒子一個閨女,樣樣周正。
“特意挑的你。”夏張氏把穗兒抱過來,“咱穗兒得像你,實誠,手巧。”
李木匠搓著手,笑得有些靦腆,往前湊了湊。
穗兒剛好醒著,烏溜溜的眼睛瞅著他,忽然咧嘴笑了。
“哎,這丫頭認人呢!”李木匠樂了,從身後拎出包紅糖,“給穗兒的見麵禮。”
夏張氏趕緊接過來:“采生人給的糖,甜到心尖尖兒上。”
李木匠是“采生人”,往後穗兒的性子,便要帶著這份憨厚和周全了。
三天後的清晨,銅盆裡的水冒著白汽。
夏三爺早早去村口采了槐樹葉和艾蒿,泡在水裡,綠得發亮。
炕梢坐著的王老太太,是十裡八村裡有名的接生婆,也是最年長的長輩。鬢角雖白,眼神卻亮。
手裡攥著塊新布,慢悠悠擦著銅盆沿。“洗三洗三,洗掉晦氣,留住福氣。”
她話音剛落,門口的親戚鄰居們就挨著往裡進,手裡都拿著東西:二嬸拿著塊花布,三姑揣著袋花生,連鄰家的小柱子都舉著個紅皮雞蛋,踮著腳要往盆裡放。
“添盆嘍!”王老太太一聲喊,銅錢“叮當”落進水裡,花生浮起來,雞蛋在盆底轉著圈。
秀雲抱著穗兒湊過來,小家夥似乎被熱鬨驚著了,小嘴癟了癟。
王老太太伸出手,先用溫水給孩子擦了擦額頭,又蘸著帶艾葉香的水,輕輕揉她的小胳膊:“這丫頭,皮膚嫩得像豆腐。”
正說著,穗兒忽然“哇”地哭起來。哭聲又響又脆,把盆裡的水波都震得跳了跳。
“好!好!響盆了!”夏張氏拍著手笑,“這是老天爺應了,咱穗兒將來定是個有福氣的!”
王老太太也笑了,用軟布把孩子裹好:“響盆響,家業旺,這丫頭是來給你們撐門戶的。”
第七天,房梁上多了個“小船”。
那悠車是夏三爺請李木匠做的,椴木板子削得薄,邊沿兒漆著紅,上麵用金粉畫了纏枝蓮,還寫著“長命百歲”四個小字。
李木匠特意在兩端刻了小鯉魚,說是“魚在水裡遊,孩子睡得穩”。
德昇踩著梯子,悠車掛在房梁的掛鉤上。夏張氏站在底下扶著梯子,仰頭看那悠車,像看著一艘要載著穗兒,駛向好日子的船。
穗兒被放進悠車時,小手抓著車沿兒的紅漆,眼睛瞪得溜圓。
夏張氏往車裡鋪了穀糠袋,又塞了個小米枕頭:“睡這兒,後腦勺能睡平,將來梳辮子好看。”
她用藍布帶子輕輕把穗兒的胳膊肘和腳脖子係在車幫上,“彆嫌綁著,這樣骨頭長得直,將來走路穩當。”
秀雲拉了拉悠車的繩,車子輕輕晃起來,像在水裡漂。
穗兒的哭聲慢慢小了,沒多久就打了個小哈欠,在艾草香和木頭的清香裡,眼皮越來越沉。
秀雲坐在炕沿邊,看著悠車晃啊晃,忽然想起了德麟,這當爹的忙著公家的事,還沒看上一眼剛落草的閨女。
滿月那天,夏三爺家的院子裡擺了三桌席。德麟放下手裡的工作,風塵仆仆的跑回來了。
親戚們帶來的下奶禮堆在堂屋:張家的小米,李家的雞蛋,還有秀雲娘家捎來的紅糖。
夏張氏把門口的紅布條解下來,係在房梁的“子孫繩”上。
那繩子上已經掛著德麟小時候的弓箭穗子,現在添了穗兒的紅綢,風一吹,兩個布條挨著晃,像在說話。
酒過三巡,德麟和秀雲抱著穗兒給長輩們磕頭。
王老太太摸出個銀鎖,掛在穗兒脖子上:“鎖住福氣,長命百歲。”
穗兒似乎懂了,抓著銀鎖搖得叮當響,惹得滿院子都是笑。
三個月後,德麟趕著驢車,載著秀雲和裹在紅布裡的穗兒,往秀雲娘家去。
到了童家窩棚,秀雲的額娘早等在門口,接過穗兒就往院裡走。
進了堂屋,秀雲抱著穗兒,輕輕往房柱上撞了撞,嘴裡念叨:“在姥姥家紮根,長命百歲。”
穗兒咯咯地笑,小手拍著柱子,像在應和。
日子就像悠車一樣,晃著晃著,穗兒就會坐了,會爬了。
等她再大些,德麟會給她做個小秋千,讓她在院裡蕩著玩。
等她十六歲,夏三爺會給她佩上野豬門牙的靈佩,告訴她:“從今天起,你就是能頂起門戶的姑娘了。”
夕陽正透過窗欞,照在悠車上。穗兒在車裡咂著小嘴,悠車晃啊晃,把滿屋子的艾草香、木頭香,還有德麟和秀雲的笑聲,都晃成了日子該有的模樣。像那結婚證上的麥穗,飽滿,實在,還帶著金閃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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