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五,”三爺連名帶姓地叫,“你殺驢,問過主家沒有?”
馮大瘸子慢吞吞地站起來,右腿比左腿短一截,身子歪著,像棵被雷劈過的歪脖子樹。他咧開嘴,露出煙熏黃的牙齒:“三哥,話不能這麼說。這驢自己跑我院裡來的,我尋思著……天寒地凍的,給它個痛快,也算積德。”
“積德?”三爺上前一步,頂門杠在鹽堿地上拖出一道溝,“你積的是哪門子德?閻羅殿的功德簿?”
馮大瘸子臉上的笑僵住了。他瞥了一眼躲在門口的夏四爺,忽然提高嗓門:“老四,你哭啥?你三哥能耐大,讓他給你做主啊!”
四爺縮了縮脖子,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三爺卻不再看他,目光落在驢屍旁的破布上。那是二黑的籠頭,藍布底,繡著歪歪扭扭的“福”字,是夏張氏熬了三個晚上縫的。現在,籠頭被撕成兩半,像咧開的嘴,無聲地嘲笑。
“馮老五,”三爺的聲音低下來,卻更瘮人,“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把驢肉原樣還回去,再賠四爺一頭新驢;第二……”他頓了頓,頂門杠在掌心轉了個圈,“我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折,讓你這輩子都站不直。”
“新驢沒有,驢肉你也彆想拿走!有能耐你就打死我!”馮大瘸子的臉色變了。
“打死你?你的命還沒那麼值錢!”夏三爺的聲音,鏗鏘有力。
他娘在屋裡聽見了動靜,拄著拐棍出來,灰白的頭發上沾著草屑:“三小子,都是親戚,有話好說……”
“親戚?他偷驢的時候,想過是親戚嗎?”三爺冷笑,“我夏家往上倒三代,沒出過偷驢的親戚。”
馮大瘸子忽然暴起,殺豬刀劃出一道寒光,直奔三爺麵門。
三爺側身避過,頂門杠順勢橫掃,正中馮大瘸子屁股。隻聽“啪”的一聲,馮大瘸子像截爛木頭似的栽倒在地上,殺豬刀飛出去老遠,刀尖戳進土裡,嗡嗡直顫。
三爺不再廢話,彎腰扛起半扇驢肉,大步往外走。
馮大瘸子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子,含糊不清地罵:“夏老三,你等著……”
三爺頭也不回:“我等著。等你學會站著說話。”
回村的路上,夏四爺終於不哭了。他抱著驢頭,一步一趔趄,像抱著個巨大的罪證。
三爺扛著驢肉,步子穩得像丈量過。
四爺忽然開口:“三哥,你說……馮大瘸子會不會去告官?”
三爺笑了:“告啥?告我打他?還是告我搶他偷的驢?”
四爺想了想,也笑了,露出缺了門牙的豁口。他笑起來像個孩子,眼淚卻掛在睫毛上,成了水珠子。
回到家,桂珍聽說表舅被打,特意過來給三爺賠不是:“三叔,我表舅那人……您彆跟他一般見識。”
三爺擺擺手:“桂珍,你是好孩子,彆多想了,你表舅是好是壞他自己帶著,和你沒關係!”
桂珍搓搓手:“我知道他偷驢理虧。我就是……怕他鬨到大隊去,影響不好。”
三爺盯著桂珍看了半晌,忽然問:“桂珍呐,你記不記得你娘活著的時候,最常說啥?”
桂珍愣住。他娘死得早,記憶模糊,隻記得娘總哼一首小調:“人活臉,樹活皮……”
三爺點點頭:“你娘要是活著,今天站在這兒,也會說:‘打得好。’”
桂珍低頭不語。三爺拍拍她的肩:“桂珍呐,人窮誌不窮,到啥時候也不應該偷,不應該搶,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桂珍點了點頭。
夏張氏從外屋裡進來,遞給他一碗熱薑湯:“你又得罪人。”
三爺接過碗,抿一口,辣得眯起眼:“得罪人總比得罪良心輕。”
過了些時候,張百貴家的媳婦和閨女回來了。他閨女穿著新縫的棉襖,帶著銀鎖在田埂上追蝴蝶。那是三爺找到紅眼隊的人,要回來的。
四爺家買了頭新驢,毛色比二黑還亮,四爺給它取名“三白”。
馮大瘸子的腿瘸得更厲害了,見了三爺就繞道走。有人說他夜裡磨刀,說要報仇;也有人說他連刀都拿不穩了,因為一看見棗木棒子就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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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夏三爺,還是老樣子。每天天不亮就下地,日頭西斜才回來。
災荒年終於過去了。
夏張氏從屋裡出來,把一件新坎肩披在夏三爺的肩上:“老頭子,看啥呢?”
三爺吐出一口煙,煙霧在夕陽裡散開,像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話:“看理兒。看它能站多久。”
臘月底,來了工作隊。
領頭的姓陳,是縣裡派下來的工作組長,四十上下年紀,說話帶著點文縐縐的腔調,眼神卻像錐子,能把人看透。
工作隊一來,就紮進了大隊部。沒兩天,村子裡就起了風。風裡夾著碎冰碴子,刮得人臉生疼,也刮來了各種消息。
有人說工作隊是來分救濟糧的,有人說要搞“四清”,查賬目,查乾部,也有人說,是來整那些“破壞分子”、“地富反壞”的。
馮大瘸子的腰杆,似乎一夜之間就直溜了不少。他那條瘸腿,仿佛成了某種功勳章。
他拄著根新削的棗木拐棍。那棍子油亮得刺眼,有意無意地總在三爺家院門外那條小路上蹭過,發出“篤、篤、篤”的聲響,像是在敲打著一麵無聲的鼓。
他不再繞道走,反而時常湊到工作隊住的院子附近,跟那些年輕的工作隊員遞煙、搭話,眼神瞟著三爺家的方向,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夏張氏的心,像被吊在井口的水桶,七上八下。她給三爺縫補舊棉襖,針腳都比往日密實了許多。
“老頭子,”她低聲道,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那馮老五……怕是去工作隊那兒告狀了。他那張嘴,死人都能說活……”
三爺坐在炕桌前,看書,手指細細的撚過書頁。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石像,紋絲不動。
“告唄。”他吐出一口熱氣,“他告他偷驢?”
“怕不是這些……”夏張氏憂心忡忡,“他那人,啥屎盆子不能往你頭上扣?萬一……萬一工作隊信了他的……”
“信?”三爺又翻了一頁紙,“信啥?信他半夜翻牆撬鎖,還是信他殺狗宰驢?工作隊是來查理的,不是來聽癩蛤蟆叫的。”
話雖這麼說,但空氣裡的冰碴子似乎更密了。
桂珍跑出去打聽消息,回來時,眼神躲閃,隻說表舅最近常去大隊部,沒敢多提彆的。
德興變得沉默寡言,下地乾活時總把鐵鍬攥得死緊,眼神時不時警惕地掃過四周。
連小穗兒也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夜裡睡得不安穩,總往童秀雲懷裡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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