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風寒氣刺骨,薄霧像一層灰白的紗,籠罩著街巷。
桂珍的心裡急,抄了近路,沿著河溝邊踩出來的小徑往醫院趕。河溝裡的水瘦了,露出嶙峋的石頭和枯黃的葦稈。穿過磚廠的後街,就是剛建成的盤山醫院了。
這時,一陣壓低的說笑聲和烤紅薯的甜香氣順著風飄了過來,在這清冷的早晨格外突兀。
桂珍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那聲音,太熟悉了,即使帶著她從未聽過的、近乎諂媚的輕快調子,她也認得。
心猛地往下一墜,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她下意識地縮進一戶門廊的陰影裡,屏住了呼吸。
透過慘淡的晨曦,她看見了:王建軍和那個井台邊閒話裡提過的“穿紅棉襖的狐狸精”。磚廠做飯的武寡婦。
倆人並排朝磚廠大門口走著,看樣子是去趕早班。王建軍手裡捧著半個烤得焦黑流蜜的地瓜,正小心翼翼地剝開皮,掰下最軟糯金黃的一小塊,遞到武寡婦嘴邊。
武寡婦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棗紅棉襖,領口敞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脖子,她就著王建軍的手,笑嘻嘻地咬了一口,還伸出舌尖舔了舔沾在唇邊的蜜汁。
王建軍看著她,咧著嘴笑,那笑容裡是桂珍許久未曾見過的、一種帶著討好和滿足的暖意,和他平日裡在家時那副不耐煩的冷硬麵孔判若兩人。
他甚至抬手,用那粗糙、沾著煤灰的手指,極其自然地替武寡婦拂開了額前一縷散落的頭發,那動作輕柔得刺眼。
桂珍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四肢百骸瞬間凍僵了。喉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隻剩下那抹刺目的棗紅,和男人臉上那陌生又刺眼的笑容。
她死死攥著衣兜裡那幾枚準備抓藥的、帶著體溫的紙幣,指節捏得發白,硌得掌心生疼。
井台邊的風言風語,此刻化作了眼前這活生生的、帶著烤紅薯甜香氣的畫麵。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她的心上,滋滋作響,冒出一股焦糊的絕望。
“哎呀,瞧你那手臟的,”武寡婦嬌嗔的聲音傳來,“都蹭我臉上了。”
“嘿嘿,怕啥,給你擦擦……”王建軍的聲音黏糊糊的,帶著一種令桂珍作嘔的親昵。
桂珍猛地閉上了眼,不敢再看。
她怕再看下去,胸腔裡那顆被絞得血肉模糊的心會當場炸開。
她沒法去醫院了,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冰冷的夜風灌進她的喉嚨,刮得生疼,卻吹不散眼前那揮之不去的畫麵。
她想起孩子燒得通紅的小臉,想起自己為了這幾塊錢省下的口糧,想起男人夜不歸宿時她抱著孩子在炕上枯坐的無數個長夜……原來那些所謂的“忙”、“夜班”、“搶工期”,都化作了這後街裡廉價的烤紅薯和輕佻的調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回家的。
推開院門,張嬸抱著還在發燒的紅利迎上來:“哎呀桂珍,這麼快就回來了?藥抓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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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珍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一把從張嬸懷裡抱過孩子,緊緊摟在懷裡,仿佛那是狂風巨浪裡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孩子滾燙的、帶著奶味的小身體貼著她冰涼的臉頰,那微弱的咳嗽聲像小錘子敲打著她的神經。
“咋了?臉色這麼難看?撞見啥了?”張嬸看著她的樣子,似乎明白了什麼,歎了口氣,沒再追問,隻是搖搖頭,“唉,作孽喲……孩子要緊,先顧孩子吧。
張嬸隻好用溫水一遍遍給孩子擦身子,又找來老輩傳的偏方,把蔥白和蒜頭煮水給孩子喂了些。
守到太陽升起時,孩子的燒才退了些。桂珍卻在炕邊坐了整夜,眼皮重得像墜了鉛。
晌午時王老三回來了,帶著一身酒氣,看見她眼下的烏青,隻嘟囔了句“討債鬼”,倒頭就睡,連看都沒看孩子一眼。
桂珍看著他倒下的背影,眼神空洞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物件。
桂珍沒哭,隻是輕輕摸了摸紅利柔軟的頭發。孩子咂了咂嘴,在夢裡笑了,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那一刻,心裡的甜又悄悄冒了出來,蓋過了那些苦。
那點甜,是她從絕望的灰燼裡,硬生生扒拉出來的一點火星,微弱,卻足以支撐她活下去。為了懷裡這個會笑、會攥緊小拳頭、會在夢裡咂嘴的小生命。
她想,不管男人怎麼樣,她還有孩子,這就夠了。
隻是那眼神,更深了,更沉了,像兩口枯井。灶膛裡的火映著她沉默的臉,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期盼。
夜裡孩子依舊哭鬨,她就抱著在屋裡來回走,哼著不成調的歌謠,那調子比秋風更蕭瑟。
直到孩子在懷裡睡熟,她才敢坐下歇口氣。
窗外的老槐樹影在月光裡晃,風穿過枝桔的聲音像低低的歎息,她望著漆黑的院門。
那門板仿佛成了一塊冰冷的界碑,隔開了兩個世界。門內是她和孩子掙紮求生的孤島,門外是那個男人早已迷失的、與她無關的荒野。
她不再盼著那腳步聲了。那點兒微弱的念想,早在晨霧彌漫的磚廠後街裡,被徹底掐滅了。
院牆外的老槐樹又添了層新綠,枝椏間的燕子窩裡,新孵出的小燕子正張著黃嘴要食。
紅利已經能扶著炕沿站了,咿咿呀呀地想邁步,看見桂珍就伸著胳膊要抱,小臉上的笑像春日暖陽。
桂珍把他抱起來,在他軟乎乎的臉上親了口,聞著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味,
心裡那兩股絞著的繩子似乎鬆了些。其中一根,名為“期待”的繩子,徹底斷了,消失了;隻剩下另一根,名為“孩子”的繩子,勒得更深,卻也成了她全部的力量來源。
日子或許還是老樣子,男人依舊常常不回家,村裡的閒話也沒斷過,但桂珍眼裡有了光。
那光不再望向院門,而是隻落在懷中的孩子身上,像老農盯著唯一一株能救命的秧苗。
她抱著紅利站在槐樹下,看陽光透過葉隙灑在地上,碎成一片晃動的金斑。
她知道未來的路還長,或許依舊有風雨,但隻要懷裡的孩子好好的,這槐樹下的日子,總能熬出點甜來。
就像那老槐樹,熬過寒冬總會發新芽,她的日子,也總會在苦澀裡長出希望來。
那希望,隻與紅利有關,與那個叫王建軍的男人,再無半分瓜葛。她心裡的那扇門,在他遞出那塊烤紅薯的瞬間,已經對他永遠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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