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已經站了幾個鄰村的新兵,同樣的藍白條紋,同樣的年輕臉龐。
卡車緩緩開動。人群像潮水般跟著湧動,無數雙手揮舞著,無數的聲音喊著:“德興!好好乾!”“給咱大隊爭光!”“常寫信回來!”……
孩子們興奮地追著卡車跑了一陣,直到車子加速,才氣喘籲籲地停下。
德麟一直站在那土坡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緊緊追隨著卡車後輪揚起的滾滾黃塵。
那塵土彌漫著,翻卷著,越來越遠,越來越淡,終於徹底消失在通往公路的拐彎處,再也看不見一絲蹤影。
他這才緩緩地轉過身,抬起手臂,用粗糙的袖口內側,極快、極隱蔽地擦過眼角,抹去那片滾燙的濕潤。
腳下,是他紮根的大遼河;遠方,是他血脈相連的弟弟奔赴的蔚藍大海。
轉眼夏至,日頭的燥熱,如同無形的蒸籠,籠罩著夏家大隊。
白天的喧囂沉寂下去,夜晚的蟲鳴便成了主角。
然而,大隊部那間土坯房裡的煤油燈,卻常常倔強地亮到深夜。
昏黃的光暈透過糊著舊報紙的窗戶,成為黑沉沉的夜裡,一點不眠的星火。
德麟伏在陳舊的木桌旁,眉頭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桌上攤著幾張寫滿數據和計劃的草紙,旁邊是他用了多年、算盤珠都磨得發亮的算盤。
作為夏家大隊的隊長,他正帶領著社員們進行一場大的改製:重修年久失修、跑冒滴漏的小閘口,防止大遼河水患,試著在塘地種水稻子,……
幾個月下來,塘地裡的水稻苗做住了,抽出的穗子也沉實了不少,社員們臉上開始有了真切的笑意,這讓他心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了些。
“看來,要不了多久,就能搬回家住了。”德麟想到這些,眉頭舒展開了。
夕陽的餘暉給土牆塗抹上一層溫暖的金色。公社的通訊員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衝進大隊部院子,車把上掛著的綠帆布包裡,取出一份帶著油墨氣息的正式文件。
“夏隊長!黨中央的重要指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通訊員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
德麟心頭一凜,雙手接過那份仿佛有千鈞重的文件。
他屏住呼吸,就著煤油燈跳躍的光焰,一字一句地讀,“廣大城鎮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鉛字,像觸摸到一塊滾燙的烙鐵,心裡猛地一沉,又像壓上了一塊巨石。
這不是簡單的安置,是關乎青年的命運、也關乎夏家大隊未來的天大的事!
必須辦好,辦得穩妥,辦得讓這些離家的孩子們心裡暖。
沒過多久,公社的正式通知下達了:夏家大隊接收五名來自省城沈陽的知青,三男兩女。名單附在後麵,陌生的名字,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嶄新麵孔和完全不同的生活軌跡。
大隊隊委會上,氣氛比往常凝重。煙霧繚繞,劣質紙煙的辛辣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裡。
幾個小隊長和會計老王都悶頭抽煙,眉頭緊鎖。安置知青,住哪兒?吃什麼?活兒怎麼安排?都是撓頭的問題。
“要不……各家各戶擠擠?總能騰挪出幾間閒房。”老會計老王嘬著煙嘴,試探著開口,聲音帶著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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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麟沒立刻回答。他拿起桌上那半截早已熄滅的煙卷,在缺了口的土陶煙灰缸裡用力摁了摁,仿佛要將所有的猶疑都摁滅在裡麵。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幾張布滿愁紋的臉,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不行。擠在社員家裡,不是長久之計。知青們從大城市來,離鄉背井,咱這裡條件苦,第一步就得讓他們住得暖、吃得香,心裡頭安穩,才能安心留下來搞建設。”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麵,發出篤篤的輕響,目光最終落向窗外那排相對齊整的磚瓦房。那是新建的大隊部所在地,也是整個夏家大隊最好的建築。
“隊部這三間磚瓦房,敞亮,地基也乾爽,離曬穀場和機井都近。騰出來,拾掇拾掇,給知青們住。”
話一出口,屋裡瞬間安靜下來,連煙灰跌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德麟,滿是驚愕。
隊部?那可是大隊的“心臟”所在!辦公、開會、存放賬冊、懸掛獎狀錦旗的地方!
德麟自己平日裡也隻住在舊隊部,那間小小的土坯房裡。
“隊長,這……這合適嗎?”保管員老張忍不住問。
“沒啥不合適!”德麟擺擺手,語氣斬釘截鐵,“知青是來支援咱建設的,不是來受罪的。隊部空出來給他們,正合適!”
消息像長了翅膀,第二天就在社員大會上炸開了鍋。
曬穀場上黑壓壓一片人頭。德麟站在碾場的石碌子上,背後是金燦燦的、散發著陽光味道的稻草垛。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帶著特有的渾厚穿透力,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邊:
“老少爺們兒!咱們夏家大隊今年的改製為啥能成?水渠為啥能修通?穀倉為啥能立起來?靠的就是咱大家夥兒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的、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龐,“如今,黨中央派知識青年到咱農村來,支援咱們搞建設!這是信任咱!人家城裡孩子,放著好日子不過,響應號召到咱這土窩窩裡來吃苦,圖啥?圖的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咱夏家大隊的人,得拿出十分的真心、百分的熱忱待人家!不能讓人家孩子寒了心!”
他提高了聲調:“隊部騰出來給知青住!眼下,缺桌子板凳,缺鍋碗瓢盆,缺鋪蓋被褥!誰家有空房暫時用不上的家什?誰家婆姨針線好能幫著縫縫補補?都報上來!咱湊一湊,給孩子們安個像樣的家!”
話音未落,人群裡就炸開了鍋。
“我家有新打的兩條長板凳,結實著呢!”二伯爺第一個扯著嗓子喊,旱煙杆舉得老高。
“我給閨女們縫新被褥!棉花是新彈的,暄乎!”三嬸擠到前麵,拍著胸脯。
“我家有口大水缸,醃鹹菜正合適!”
“我那兒還有半袋子白麵,先給孩子們蒸頓饃!”
“算我一個!劈柴火我包了!”
人心齊,泰山移。有這股子心氣在,夏家大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看著眼前一張張熱切的臉,聽著此起彼伏、爭先恐後的應和聲,德麟懸著的心,終於踏踏實實地落回了肚子裡。一股暖流,從心底湧遍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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