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大隊部騰空後,成了知青們的青年點兒。而原先的隊部則重新搬回了曾經的老房子辦公。
德麟也從隊部的耳房搬出來,終於可以回家了。
搬家那天,陽光正好。德麟卷起袖子,和會計王德仁一起收拾東西。
牆上掛著的“先進生產大隊”錦旗被小心翼翼地摘下來,卷好。
那張畫滿了各種標記、記錄著夏家大隊每一塊土地走向的大地圖,也從牆上取下。
桌上那架陪伴他度過無數個算賬夜晚的老算盤,珠子被摩挲得油亮溫潤,也被仔細收進木盒。
牆角堆著去年公社頒發的“勞動模範”集體獎狀,邊框有些磨損了。
屋子裡的每一寸空氣、每一件物品,都浸透了德麟的汗水和心血。
這裡記錄著夏家村改製到,夏家生產大隊一路的每一個腳印。
王德仁一邊幫他把一摞舊報紙捆紮好,一邊忍不住嘮叨:“隊長,這屋你住了多少年了吧?真舍得搬?”他指著牆角那鋪熟悉的土炕,“這炕頭,你夜裡看文件,熬得眼都紅了……”
德麟笑了笑,把卷好的錦旗塞進一個麻袋裡,動作沒有半分遲疑:“有啥舍不得?知青們住得舒心、暖和,能安心在咱這兒紮根,比啥都強。”
他環顧著奮鬥了日日夜夜的屋子,目光裡有留戀,但更多的是釋然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
東西不多,很快搬完了。德麟扛著鋪蓋卷,提著那個裝著他個人物品的網兜,回到了夏三爺家。
院子裡的那棵老榆樹,枝條上不知何時已悄然鼓起了密密麻麻、嫩綠的花苞,在午後的陽光下蘊藏著勃勃生機。
灶房裡傳來熟悉的煙火氣,夏張氏佝僂著腰,正往灶膛裡添柴火,鍋裡咕嘟著,米粥的香氣飄散出來。
“娘!”德麟喊了聲。
“德麟,回來啦?飯快好了,給你熬了稠稠的高粱米粥!”
夏張氏頭也不抬地招呼著,聲音裡是掩不住的踏實和歡喜。
童秀雲聽見動靜,從西屋迎出來,臉上帶著驚喜:“早該搬回來了!這西屋我都拾掇乾淨了,炕席是新換的葦子稈的,褥子也曬得暄騰騰的。家裡人多,熱鬨!”她接過德麟手裡的網兜。
德麟走進收拾一新的西屋。
炕上果然鋪著潔淨的炕席,散發著陽光曬過的乾爽氣息。
他坐到炕沿上,目光穿過敞開的木格窗欞。院子裡,老榆樹的花苞在微風裡輕輕點頭。
更遠處,大隊部的方向,隱隱傳來社員們幫著打掃、抬家具的吆喝聲,還有女人們清朗的說笑聲。
那聲音,像春風,拂過剛剛返青的稻田,充滿了活力與希望。
幾天後,一輛沾滿黃泥的解放牌卡車,在午後灼熱的陽光下,喘著粗氣駛進了夏家大隊的村口。
車鬥裡,站著五個風塵仆仆、帶著新奇與忐忑張望的年輕人,三男兩女。男知青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襯衫,女知青都穿著碎花裙子,腳上是刷得發白的球鞋和塑料涼鞋,身邊堆著印有“上海”、“北京”字樣的帆布旅行袋和捆紮整齊的網兜臉盆。
德麟早已領著大隊乾部和一群熱情的社員等在了收拾一新的隊部門口。
他迎上去,幫一個白白淨淨的看起來有些文弱的女知青,提下沉重的柳條箱子。
“一路辛苦!到家了!”德麟的聲音洪亮而溫暖,帶著主人翁的質樸熱情。
他引著五個還有些拘謹的年輕人走進院子,指著院牆根下新翻整出來的一小片黑油油的土地,“喏,這塊地,歸你們了!想種點啥瓜啊菜啊的,都行!種子隊裡給。缺啥工具,少啥家什,隨時找我!”
那個白皙的女知青,剛才在車上還因為顛簸和離愁悄悄抹過眼淚,此刻望著眼前乾淨整齊的磚瓦房,看著院角那片充滿生機的菜地,再聽著德麟這實實在在、暖人心窩的話,眼圈又紅了,臉上還帶著笑。
她用力地點點頭,聲音還有些哽咽:“謝謝您!謝謝大家!”
“我叫高玲,這是張紅,”她拉過另一個戴眼鏡的女知青。
“我叫楊友來,他叫王玉龍。”矮矮瘦瘦的男知青拉過一個高個子的男知青介紹著。
“他是李衛東。”高玲推過來一個有些微胖,穿著黑皮鞋的男知青。
“謝謝大家,我們都是沈陽來的知青。”高玲高聲說。
德麟擺擺手,臉上是莊稼人淳厚的笑容:“謝啥!往後就是一家人!”
他的目光掠過這五張年輕、充滿書卷氣、此刻又煥發著新奇與乾勁的臉龐,像看著幾株剛移栽到這片土地上的新苗。
恍惚間,二弟德昇帶著大紅花、三弟德興穿著海魂衫、在卡車上回頭張望的臉,與眼前這些年輕的麵孔重疊在一起。
風裡帶著暖意,輕柔地穿過院子,捎來老槐樹初綻花苞的清冽香氣,那香氣淡淡的,卻異常執著,飄得很遠很遠。
德麟深深吸了一口這混合著泥土、青草和花香的空氣,一股踏實而充滿力量的熱流在胸中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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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大遼河邊的日子,就像這腳下剛剛翻過的、孕育著無限生機的土地。也像那枝頭蓄勢待放的槐花苞,正迎著時代的春風,一步一個腳印,朝著越來越有奔頭的方向,堅定地走去。
驚蟄前一天,天還沒亮透,桂珍就起來了。
窗外的星星還沒褪儘,她借著灶膛裡的火光收拾東西,動作輕輕的,怕驚醒孩子。
她找出一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包袱,把孩子的小棉被裹了又裹,裡頭塞了件紅利的小棉襖,棉襖前襟上繡著隻歪歪扭扭的虎頭,耳朵繡成了圓疙瘩,眼睛是兩顆黑布扣。
這是她熬了三個通宵繡的,針紮破了手指好幾次,血珠滴在布上,她就用白線繡朵小花蓋住。
扁擔早就備好了,兩頭用粗麻繩捆著東西:一邊是半袋玉米糝,是她偷偷攢下的口糧;一邊是個陶罐,裡麵裝著醃鹹菜,蘿卜條切得細細的,撒了花椒麵,罐口用豬尿脬紮得嚴嚴實實,半點氣味都漏不出來。
她把包袱斜挎在胸前,輕輕抱起熟睡的紅利,背在背上,用包袱皮兒紮緊。
做完這些,她挑著扁擔出了門。
王家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冷風呼地灌進來。
廂房裡傳來男人的咒罵:“帶個賠錢貨滾,有本事就彆回來!”
那聲音混著酒氣,粗野又刺耳。桂珍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