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的褲腳還沾著從遼河支流帶回來的淤泥,帶著股潮濕的土腥味。他沒回家,徑直往大隊部走。
推開門,煤油燈的光昏黃搖曳,把人影拉得老長。
大隊的王會計正趴在木桌上撥拉著算盤,算盤珠子打得劈啪響,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賬本上洇出小小的墨點。
“夏書記,你可回來了。”王會計抬起頭,揉了揉眼睛,“三叔的腿咋樣?我剛算了算這個月的工分,他這要是歇倆月,年底分紅怕是要受影響。”
德麟在桌邊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壺倒了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涼的水滑過喉嚨,才壓下些許疲憊:“醫生說得養倆月。”
會計王德仁歎了口氣,又低下頭扒拉算盤:“可這賬不能亂。‘四清’運動正嚴著,上麵三令五申要清查工分賬目。上個月三叔私自動用倉庫的豆餅喂馬,這事要是被工作組知道,怕是要給你添麻煩。”
“那是因為馬圈漏雨,幾匹拉犁的馬都得了痢疾,不拉豆餅補營養,難道眼睜睜看著馬倒下?”
德麟突然提高了嗓門,驚得牆角的老鼠“噌”地竄進了洞。
他知道王會計是按規矩辦事,可父親那點心思,他比誰都清楚,馬是農忙的命根子,耽誤了春耕,全隊都得喝西北風。
“該咋扣咋扣吧。”德麟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骨頭縫裡都透著累。
他從懷裡掏出個紙包放在桌上,裡麵是曬乾的馬齒莧,葉片皺巴巴的,帶著陽光的味道:“這是秀雲在田埂上挖的,回去熬水喝,治你夜裡總咳嗽的毛病。”
王會計捏起一片馬齒莧,放在鼻尖聞了聞,沒再多說什麼。
隻是在三爺的工分簿上,用紅筆仔細地劃下一排紅叉叉。每劃一下,算盤珠子就跟著響一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蛙鳴更密了,遠處的墾荒地上,幾盞馬燈像螢火蟲似的在黑暗中移動。
那是社員們在搶種晚稻。台田改堿的地得趕在月底之前把秧插上,不然錯過了節氣,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
德麟看了看窗外,站起身:“我去地裡看看,你也早點歇著。”
王會計點點頭,看著德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裡,拿起那包馬齒莧,輕輕放進了抽屜。
油燈的光落在賬本上,三爺的名字旁邊,紅叉叉像一串沉甸甸的符號,壓得人心裡發沉。
後半夜的風帶著些涼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熱。
德麟沿著田埂往前走,馬燈的光暈裡,能看見社員們彎腰插秧的身影。泥水沒過他們的小腿,褲腿早就濕透,貼在身上,可沒人叫苦,隻有偶爾傳來的咳嗽聲和低語聲。
“夏書記來了。”有人認出了他,直起腰打招呼,臉上沾著泥,笑容卻亮堂。
德麟走過去,接過社員手裡的秧苗,彎腰插進泥裡:“大家輪換著歇會兒,彆累垮了身子。”
“不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笑著說,“想到秋天能吃上咱自己種的大米,渾身都有勁!”
德麟心裡一暖。是啊,為了這點念想,再累也值。
他想起去年冬天去大寨,看到人家在鹽堿地裡種出高產田時的震撼,回來後就鐵了心要在夏家大隊推廣台田改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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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員們起初不相信,覺得祖祖輩輩的鹽堿地長不出好莊稼,是父親帶頭第一個刨下第一鎬土,才讓大家動了心。
現在,這片土地終於要迎來新生了。
天快亮時,晨曦像碎金似的穿透烏雲,灑在遼河上。
德麟蹲在大堤上,望著遠處的地平線,那裡傳來拖拉機突突的聲音,越來越近。
是盤山國營農場新到的插秧機,聽說能頂十個壯勞力。
幾個社員已經在田裡忙活起來,彎腰插著稻秧,水珠從草帽邊緣滴落,在陽光下劃出細碎的彩虹,轉瞬即逝。
他遠遠看見夏張氏拎著包袱走過來,她的褲腳沾著泥點,走路時右腿微微跛著。
大概是擔心三爺的腿,整宿沒睡好。
德麟迎上去,想接過包袱,夏張氏卻躲開了:“不沉,就是給你帶的早飯。”
她在田頭放下包袱,解開係帶,裡麵是用新鮮葦子葉包著的窩頭,還帶著溫熱,葦葉的清香混著玉米麵的香味飄了出來。
旁邊還有個瓦罐,打開蓋子,裡麵是清湯,湯麵上漂著幾縷蔥花,是家院子裡僅有的那幾攏蔥的香味。
“德麟,快趁熱吃。”夏張氏擦了擦額角的汗,從兜裡掏出張紙,紙邊都磨毛了,上麵是用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字,“這是你爹讓我給你的,他說台田改堿的法子,得在排水渠裡再鋪層秸稈,這樣能防鹽堿反滲,他夜裡想起來的,非讓桂珍特意跑回來,讓我記下來給你。”
德麟接過紙條,指尖觸到紙頁上的褶皺,那是父親躺在床上,忍著疼一筆一劃寫的。
他鼻子一酸,趕緊低下頭,咬了口窩頭。玉米麵有點粗,帶著淡淡的鹹味。那是母親和麵時不小心多放了鹽,可混著葦葉的清香和蔥花的清甜,在舌尖化開,竟有了種說不出的滋味。
日頭漸漸升高,遼河的水被曬得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鑽。
德麟卷著褲腿走進稻田,冰涼的泥水漫過腳踝,瞬間驅散了些許疲憊。
他彎腰扶正一株被風吹歪的秧苗,忽然看見水下有幾隻小螃蟹,背著青灰色的殼,笨拙地橫著走,攪起細小的泥花。
遠處,童秀雲正提著水桶給社員們送水,她的身影在陽光下微微晃動,額頭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走到田埂邊,她給每個社員遞過粗瓷碗,笑著說:“慢點喝,涼好的綠豆水,解解渴。”
陽光落在她臉上,把她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像一尊堅韌的石像,立在這片她深愛著的土地上。
高音喇叭又響了起來,這次播的是遼河油田發現新油層的喜訊,激昂的聲音裡滿是希望。
德麟直起身,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稻田,秧苗在風中輕輕搖晃,像一片綠色的海洋。
遠處的拖拉機還在突突地響,社員們的笑聲、水聲、風聲混在一起,在遼河兩岸回蕩。
這個夏天,熱浪像熔爐似的裹著大地,可希望也在這熔爐裡悄悄生長。
有人在泥濘中跌倒,比如摔傷腿的父親;有人在汗水中站起,比如彎腰插秧的社員;而那些被陽光曬得發亮的日子,那些浸在泥水裡的腳印,那些深夜馬燈的光暈,終將在秋天釀成最飽滿的稻穗。
德麟仿佛已經看到,秋風拂過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風中輕輕搖曳,金黃金黃的,像一片流動的星河。
它們會在田埂上、在打穀場上、在社員們的笑容裡,訴說著這片土地上的故事。關於跌倒與站起,關於辛勞與收獲,關於那些在熔爐般的歲月裡,永不熄滅的生機與堅韌。
而遼河的水,會帶著這些故事,一直流淌下去,流過這個夏天,流過無數個春秋,滋養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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