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被風推著來的。先是舔舐著村口的老槐樹梢,把翠綠的葉子染成墨綠,再一寸寸漫過土牆,爬過低矮的屋簷。
最後,一縷夕陽斜斜地卡在窗欞縫裡,給糊著毛邊紙的窗戶,鍍上了層金紅。
夏四爺的布鞋踩在鹽堿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肩上扛著個棉被卷兒,用粗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圓圓滾滾的,壓得他左肩上的舊傷隱隱作痛。
褲腿上沾著一路的塵灰,膝蓋處磨得發亮,鞋底子嵌著黑褐色的泥塊。那是從地窖裡,一路蹚過來的濕泥。
他這個時候急急忙忙趕來,是打聽好了夏家大隊要開社員大會,夏三爺的腿沒好,會獨自一個人留在家裡。
“呼……”他在院門口站定,吐出一口帶著土腥氣的長氣。鼻尖縈繞著堂屋裡飄來的艾草膏味,混著灶間飄出的柴火煙味,這是他從小聞到大的味道,此刻卻讓他心裡發緊。他抬手拍了拍身上的灰,拍落的塵土在夕陽的光裡飛旋,像無數細小的金屑。
夏三爺家的院門是兩扇舊木門,門軸早就鏽了,推開時“吱呀”一聲長響。
夏四爺特意放慢了動作,讓這聲響儘可能輕些,可那聲音還是像根細針,紮得他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很怕從哪裡跳出來個戴紅袖標的小年輕兒,說他“鬼鬼祟祟,形跡可疑”。
掀開門簾的瞬間,艾草的氣味更濃了。那是三嫂夏張氏特意熬的藥膏,說是治跌打損傷最管用。
堂屋不大,泥土地麵掃得乾乾淨淨,靠牆擺著個掉漆的木櫃,櫃門上貼著的“勞動最光榮”標語,邊角已經卷了毛。四爺腳步不停,進了東屋。
東屋的兩鋪土炕靠著南北牆,炕上鋪著粗布褥子,夏三爺就斜靠在摞起的被垛上,臉色有些蒼白。
給乾老助念,盤坐了三天三夜,三爺的腿又惡化了。用粗麻繩吊在房梁垂下的木鉤上,褲管卷到大腿根,膝蓋以下纏著厚厚的粗布,布裡麵糊著層黑黢黢的藥泥,邊緣處還滲出些深褐色的藥汁。
“三哥。”夏四爺壓低了嗓音,像怕驚擾了什麼,他四下裡張望了一圈兒,把棉被卷往炕邊推了推,麻繩勒得他手心發紅,“瞧我給您帶啥來了。”
夏三爺聞聲睜開眼,原本有些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亮。他動了動身子,想坐得更直些,右腿卻傳來一陣扯痛,讓他倒吸了口涼氣。
“慢點兒,彆亂動。”四爺趕緊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觸到三爺胳膊上的肌肉,緊繃得像塊石頭。
棉被卷被解開時,發出“簌簌”的聲響,裡麵裹著的乾草掉出來幾根。
四爺小心地掀開最裡層的藍布被麵,露出個用報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紙包。報紙是去年的《人民日報》,已經有些發黃,上麵印著的黑體字微微褪色。
掀開報紙的瞬間,一股混雜著陳年老紙的黴味和淡淡墨香的氣息飄了出來。
夏四爺的動作頓了頓,這味道太熟悉了。是二哥住過的東屋裡,常年不散的味道,是墨錠在硯台裡研磨的清香,混著舊書頁被陽光曬過的暖味。
十二函線裝書碼得整整齊齊,用細麻繩捆了三匝。最上頭那本《昭明文選》的封麵是暗紅色的,邊角已經磨得發白,書脊處用小楷寫著“夏文昌藏”,墨跡雖舊卻筋骨分明。書頁邊緣留著圈點的朱筆痕跡,那是二哥慣用的朱砂,筆鋒圓潤,是他獨有的批注手法。
“書?”夏三爺的聲音有些發顫,他伸出手,指尖懸在書頁上方,像是怕碰壞了什麼珍寶,遲遲不敢落下。“好久沒看過這麼古的書了......”
他的指腹輕輕蹭過《昭明文選》的封麵,那裡有塊淺淺的印記,是二哥常常用手指摩挲留下的痕跡。
墨香混著年深日久的紙張氣,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撥動著夏三爺的心弦。
他想起小時候,二哥總把這些書鎖在樟木箱裡,箱子裡墊著防潮的油紙,還放著幾塊檀香木,打開時滿室清香。
那時候他總趁二哥不在,偷偷翻出來看,被二哥發現了也不惱,隻是笑著教他認字。
“噓,小點兒聲......”四爺急得擺手,雙手趕緊捂住書摞,眼睛警惕地瞟向窗外。
暮色已經濃了,窗紙上能看到外麵樹影的輪廓,風一吹就搖搖晃晃的。
“隔牆有耳!”他壓低聲音,嘴唇幾乎貼在三爺耳邊。
夏三爺這才回過神,趕緊閉緊嘴,點了點頭。他咽了口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擱哪兒來的?”他湊近了些,目光貪婪地掃過書脊上的字。《昭明文選》《雞肋編》《論語正義》......都是二哥最寶貝的書。
“地窖!都是二哥留下來的......”夏四爺的嘴角浮上一抹淺淺的笑意,眼裡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酸澀,“我前幾天收拾後院蒜苗印子的地窖,窖底兒的空缸裡有個樟木箱,這些都在裡頭呢。這要是擱過去,可值老錢了。”
他沒說的是,為了藏這些書,他趁著夜色加深地窖,挖了三宿,手上磨出了好幾個水泡,可依然覺得不穩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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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都瘋啦!挖地三尺的破四舊,找舊書畫,老物件,都毀啦!敗家玩意兒啊!”四爺想起來又恨又怕,還在心有餘悸。
窗外突然傳來“沙沙”的腳步聲,很輕,卻像踩在兩人的心尖上。
夏四爺後頸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他激靈一下轉身去關窗,木窗框有些變形,他用了點力氣才推上,“哢嗒”一聲,木栓落鎖的瞬間,他瞥見隔壁院子裡晃過一盞馬燈。
昏黃的燈光下,一個人影正踮著腳往這邊探頭探腦。
四爺的心猛地一沉,那人影在牆外停了片刻,似乎沒看到什麼,又晃晃悠悠地走遠了。
四爺回頭時,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僵硬,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最上麵的書頁。
“三哥,前兒個西街老李家被抄出半本《康熙字典》,”他抓住夏三爺的手腕,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被紅衛兵扭著送去城裡的武裝部,批鬥了一宿......聽說回來時,嗓子都喊啞了。”他的指尖冰涼,捏得三爺的手腕有些發疼。
夏三爺的喉頭重重滾動了一下,指尖摩挲著書頁上二哥的批注。那是一段蠅頭小楷,寫著“民生多艱,斯文不滅”,字跡力透紙背。
他忽然一咬牙,掀開身邊的被垛,小心地把書往裡麵塞:“城外不像城裡那麼嚴,回頭我找個穩妥的地方。這些書,燒了可惜了的。”
他塞書的動作很輕,像是在安放什麼易碎的珍寶。